这大概是我有生以来,最狼狈的一次逃家。
钱包、手机、悠游卡通通没带,想去哪都不行,最後只能往这些日子里最熟悉的北投图书馆跑,但在如此伤心难过的时候实在不想念书,只在图书馆外的花圃旁晃晃,给蚊子们送上大餐。
或许是方才的愤怒把热量都给燃烧殆尽了,现在只觉得又饿又累、口乾舌燥,好想喝一杯甜甜的奶茶抚慰心灵,身上却是连一毛钱都没有。
但,还是好想喝喔……
想到奶茶、想到那个人,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扑簌簌的流了下来。
如果妈只是单纯的跟我口头告诫,或许还不会让我这麽生气,可她居然瞒着我去私讯奶茶君,还说出这麽伤人的话,彷佛将他当成诱拐未成年少女的嫌疑人,我相信任何人都无法接受这种莫名其妙的质疑。
怎麽办,要是奶茶君因为这讯息而不再理我了,那该怎麽办?我是不是会因此而失去他?
怎麽办、怎麽办……到底该怎麽办!无解的问题充斥脑袋,让我头痛欲裂,心脏更是紧绷得快要被扯断,这种痛苦甚至勘比月经带给我的每一次折磨。
面对别人的事都是很理智的。
你说对了,昕琴。这一次,我真的无法保持理智,可我什麽东西都没带,无法向任何人求救,只能孤单一人挣扎到精疲力尽,最後倒在花圃外围的石台上动弹不得。
还记得奶茶君曾坐在这跟我聊天,可那时阳光灿灿,现在却只有昏暗的路灯相伴,显得格外凄苦。
我疲惫的闭上双眼,什麽都不想管了,逃到梦境就不需要面对一切,说不定还能梦见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呢。
「欸。」
就在我即将踏进梦乡时,熟悉嗓音瞬间将思绪拉回现实。
猛地迸开双眼,那熟悉的面容就近在咫尺,与我四目相交。
「你在这里做什麽?」
我立马弹起、正襟危坐,他就蹲在我面前,平静神情与饱受惊吓的我成了极大对比。
「你、为什麽会来?」我眯着双眼,不敢置信的打量他究竟是真人还是幻影。
可随即我又想起,在大吵一架後逃家,笨蛋都会把矛头指向奶茶君,铁定又胡乱给他按上了什麽莫须有的罪名。
越想越紧张,我冲动的伸手抓紧着他的双肩,劈头就问:「她有没有对你恶言相向?有没有骂你、说你诱拐我?」
见我如此激动,他先是微怔,接着不浓不淡的开口:「她只是很担心你。」
「骗人!」我一股脑的打断他的话:「我妈铁定把你骂得很难听,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边说边垂头,压得不能再低,根本没有勇气看向他。
要不是因为我,他也不需要受到这样的质疑,奶茶君生长在普通家庭,由阿姨和伯伯那麽亲切的父母抚养长大,性格踏实理性,和那些心怀不轨的人完全是属於不同世界,若不是认识我、开导我、陪伴我,他这辈子恐怕不会被贴上这种负面的标签。
都是我害的,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铸成的,就算被讨厌也是理所当然,可是、我真的无法接受他离我而去啊……
「把头抬起来。」
我拼命摇首,不想让他看见我哭泣的模样,可奶茶君却不给我藏匿的机会,他伸出双手抬着我的下颚,硬是将我的头扳向他,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温热气息轻轻刮搔脸颊,只感到一股莫名的燥热油然而生。
「看着我,梁飞扬。」他道,认真的神情让我不敢轻举妄动、甚至为之屏息。
「在你眼里,我是这麽脆弱、能被三言两语击倒的人吗?」
他的双手还未松开,我只能以极小的幅度摇头,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奶茶君叹了口气,神情间却没有丝毫不悦。
「那你在担心什麽?论任性固执,我有自信不输给任何人,我的所作所为只为自己负责。」说到此处,他嘴角轻扬,露出自信爽朗的微笑:「你不用觉得抱歉,你并没有做了什麽伤害我的事,我也没有因此受伤。」
「可是,我妈她……」一想到我妈传给奶茶君的讯息、和她说到奶茶君时嫌弃的嘴脸,我就像泄了气的皮球,无力感袭卷全身:「为什麽……她会这样对我呢?」
我到底哪里做错了,让她得像防贼一样处处监控我?
「那是因为,你妈妈很害怕。」
不属於我跟奶茶君的嗓音猛然插入对话,不免让我一惊,而当看清走近之人的面容後,脑袋更是陷入混乱。
「爸?」
来者是一名身材消瘦的中年男子,正是我的父亲。
奶茶君立刻松手,并且站了起来,爸的视线移到他身上,在我紧张不已时,勾起一抹不带认何恶意的笑容。
「黄同学,谢谢你。」
「不用客气。」奶茶君轻轻颔首,两人之间的和谐对话让我瞬间搞清楚局势。
「你们两个是一夥的?」
「是爸爸拜托黄同学帮忙找你的。」怕我生气,爸略带慌张的解释,神情染上了几分恳求:「飞扬,对不起,这件事爸爸也有错,是我错过了沟通的时机才会搞成这样,爸爸会好好的把一切都说给你听。」
爸的出现实在太过突然,一时之间我还没准备好听他解释,却又觉得自己不该逃走、不该让前来劝和的爸也对我感到失望,这就陷入了两难的局面。
此时,奶茶君踏出一脚作势离开,我下意识的伸手抓住他的衣摆,不让他丢下我一人独自面对。
爸大概也看出了我对奶茶君的依赖,这就亲切的道:「黄同学请等等,你不需要回避,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也一起听。」
奶茶君沉思了一会儿,最後仍是点头答应,他和爸分别坐在我的左右手边,这样的场景在此之前简直不敢妄想。
「飞扬应该不记得了,其实……你小的时候差点被人拐走。」爸讲话从不拖泥带水,一开口就在我心中投下震撼弹。
「……欸?」
爸带着苦笑,半回忆的说道:「那时候爸爸事业低潮,你妈妈得下班後才能去接你,那天公司的事处理的晚,你妈妈赶到时,亲眼目睹你被人口贩子抓上车,幸亏你妈妈当时没有乱了阵脚,立刻拿手机拍下车牌并且报警,才把你找了回来。」
经过爸这麽一提,脑中才有模糊的画面闪过,或许是那段经历太过可怕,才会被我锁在记忆深处吧?可如今回想,一股深沉的恐惧从心底窜上,瞬间袭卷全身,宛如深渊野兽就要将我吞噬。
这时,奶茶君轻轻牵起我的手,掌心传来的热度安抚了惴栗的心,纵使恐惧的感觉还没完全消散,却比刚才好过许多。
爸并没有对我和奶茶君的接触面露反感,只是继续说道:「从那次之後,只要是关於你的事,妈妈她就非常紧张,甚至希望二十四小时都盯着你不放,这些年有好转些,可当时的恐惧所遗留下的後遗症却没有消失,对你的限制是她戒不掉的习惯。」
这一切并不是爸的凭空捏造,我有模糊的印象,警察局那也一定有留案底,爸不会拿这麽严肃的事来诓骗我,可当我知晓真相,却没有半点欣喜,反而懊恼着自己怎会忘记如此重要的事?
妈当时的哭喊声离我好远好远,彷佛中间竖立了一座墙,将这段记忆阻隔在天边一角,而这却是我一手促成。
我的逃避,让我成为一个愚昧无知的人。
「对不起飞扬,如果爸爸有好好正视这个问题就好了。」最後,爸爸垂着首以这句话作结,让我对他却是充满抱歉。
如果我再坚强一点,对於妈的所作所为不是一味的排斥,试着了解她的恐惧与不安,我们之间的隔阂是不是根本就不会存在?
我抿着唇,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保持沉默。
爸见我不说话,大概也能理解我心中的五味杂陈,转而对奶茶君道:「抱歉,黄同学,若我妻子的言论伤了你,希望你别放在心上,把你卷进我们家的事,对不起。」
「您不需要道歉,谢谢您和我分享这些。」奶茶君摇摇头,他的腰杆挺得直,就连说出的话也是如此的光明磊落,又不失温暖:「飞扬是个心思纤细的女孩,和她母亲一样害怕失去,希望您们能多关心她,和她好好沟通。」
奶茶君这番诚恳正直的话,饶是阅历丰富的爸也不免动容:「我会的……」
回家的路上,我和爸并肩走在一块,尴尬氛围让人不禁屏息,我们就像是刚经历一场腥风血雨、侥幸逃脱的战士,感到身心俱疲,步伐异常沉重。
「爸,」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踌躇良久,我终於下定决心的开口:「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他没有回应,反而抛出另一个问题:「飞扬啊,你想考政大是因为黄同学吗?」
此话一出,我的心脏猛然漏跳一拍,最後还是决定不再逃避,肯定的颔首:「嗯。」
「爸爸很赞成喔。」他漾着爽朗笑容说道,让我震惊不已。
「黄同学是个好孩子,即使你妈妈传了充满针对性的言论给他,他的应对依然谦和有礼;爸爸联络他时也是义不容辞的帮忙,所以啊,爸爸多少能明白你为什麽那麽喜欢他了。」
明白,他用了我一直以来都希望家人对我说的词汇,那个一直以来在我心中定位十分模糊,关系生疏的父亲,终於理解我的想法,甚至表示支持。
这大概是这些日子以来,最令人开心的一件事了吧。
「爸……」我轻轻启唇,饱含感激的将千言万语浓缩成三个字——
「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