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北國遺夢 — 江南亂

我幼时住在大陆,古筝老师是个邋遢的中年男人,举止风雅谈不上,出口之言也未成章,还带东北口音。要说有何气质......那太抬举他了。

        

       看着就不靠谱的一个人,品性又不如何出色,会成为他的学生,亦是怪事一桩。

        

       那是个浸在红尘里的黄昏,霞光和着流云酿成一坛,垂柳迷离了江南烟雨,醉人。他在街头卖艺,我刚巧出来闲晃,便瞥了眼。很难想像那样一个人,坐在纤细的椅子上,衣袖飞扬地弹起筝来是什麽光景,抵不过小孩子的好奇心,再凑近点,又是一个刚巧的位置,停了下来。

        

       古人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能让我把那时所知最难的诗句挤出来,这大概就是吧,我想,後来又发觉不对,这不是第一次听吗?哪来的「曾经」?若要说有何独特,这种表演也遍地俯拾皆是,实在难说是哪里过人,许是占了风景好的便宜吧。

       

       闲着也是闲着,站那白听了一阵,终是有些过意不去。我没钱,就跑到路边拧了朵最红最艳的杜鹃,放他筝头上,自己退回刚好的位置去。他短短抬头朝我一笑,露出已深沟壑的面容,又自顾自地继续弹。

       

       不知过了多久,或短或长,对我来说无甚差别,能恣意挥霍光阴也只有那时了。

        无人管,亦不懂。

       他缓缓停下,换了个人似的,腿一横、手一撑,吊儿郎当,招呼我过去:「丫头,花不错啊,这年头知情识趣的娃不多了。」

        

        想当然耳,我没理他,不知根底的陌生人一个。抬脚欲走,眼尾余光却瞥见一物,顿时不动了。刚巧的位置,再近就出了视线,再远则看不清,一张照片半挂在破旧外套口袋里,白发灰眸的青年立於风雪中。

       

       第一次见着这麽特别的外国人模样,我睁大眼想凑过去看,他不让,饶有兴致地笑道:「咋地?好看吗?唉......连那麽小的娃儿都会看脸了,世风日下啊!」

       

       真难笑。我丝毫不买帐,照片却一直抢不到,又委屈又愤怒,想道:又不是你老婆,怎麽不能给人看了?

        这麽一想,突然就恶向胆边生,憋红了脸,嚎啕大哭起来。现在回忆,是够无耻的,什麽都用浪费眼泪来解决。可小孩子总有一时任性,多数都是让人哭笑不得,给大人添笑料。

       

       不过也是没想到,竟真的有用,他甫见豆大泪珠,便整个人都萎了。笨拙地好声好气,什麽老套的手段都用上,最後大概是破罐子破摔,垂头丧气地苦着脸坐回那摇摇晃晃的烂椅子,开始弹起筝来。

       

       异国的调子,与方才全然不同,他弹得又轻又快,似是首舞曲,北方的风格,连落叶飞花都像要伴着雪流回风中。

       我安静了下来,也不知是无泪可流,还是当真被弦间之声打动,总之他是成功了。见我不哭,他故态复萌之势汹涌,翻脸比翻书还快!老不正经道:「果然还是个孩子,好哄。」

        听见这番话我不由气闷,却无可奈何。一股子无来由的倔强窜进四肢百骸,在他戏谑的神情下转身就跑,立刻回家吵着闹着要学古筝,像要不到喜欢的玩具,狠狠发作了一通。

       

       母亲不了解我,也没想花心思了解,小孩子本也无甚可解,我要什麽给就是,很快便如愿以偿。

       

       他看着并不着恼,也不嫌麻烦,似乎还挺高兴,把长得盖住半张脸的头发拂开,爽快地应下教导古筝的事,半蹲着平视我:「你眼光不错啊,丫头,好久没人给我教了。我看你,也觉得还成,咱俩就凑合凑合。」他说话时总是带笑,除了东北味以外,好像还有点奇怪的腔调,以我的见识分不大出来。

        那点奇妙的口音带着咒语的难解迷离,我听不清,他不甚赏心悦目的皮囊开始在奇异的音声中好看了起来,就连景色都在变,变得浅淡、变得宽阔,皮肤却还腻在南方的温柔缱绻之中。

水盈江南,覆过感管知觉,粼粼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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