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是一瞬间的事,眨过眼,像是电视萤屏被切掉的「啪洽」,光点消失耳边彷佛还残有滋滋声响的余荡。随後感觉到脸部遭到闷击,软软毛茸茸的触感…这是?
「苏允晴!我都叫你几次了,你耳朵是被割了还是重度听障?」不待我细想,这拔高尖嗓毫无礼貌可言叫嚣着的人,便不打自招冒出头来。
「干嘛…我不都说过了,不要随便丢我的『Sunny』吗?她这样很容易脏欸……」我意兴阑珊地抓来被弹到沙发角的兔娃娃,顺了两下毛确定妥当後拽进怀里,才慢半拍揉起刚刚遭罪的鼻子。
「牠最好脏成黑兔子,你就不能抱牠睡觉。」
「Sunny又没有惹到你…而且,谁才是慢性谋杀!你指甲油是涂好了没?好臭。」锺宛心阴恻恻隔空伸爪作势要掐的举动还真让我下意识抱紧了Sunny,现在的我没有心力和她腾闹,只能皱紧眉头盯着她仍拎着刷头的手,嗅了两下还是忍不住抱怨空污来抗议人身损害。
「对,Sunny是没有惹到我,是她的蠢主人一直唉声叹气惹人厌,噪音污染人还想先告状了?啧,害我涂好的香槟金都掉色了。」
眼前束起红栗长发、身穿宽松男版大号灰T,看来慵懒随性的俏丽女孩,却故意使贱,说着随时会被人一掌拍死的「自杀」话语,不知该作何反应,我只觉额上肌肉紧了紧。
能量值不够,决定采取最健康安全的措施。今天打工下班回来後脱力感便一直笼罩着我,直接瘫陷沙发里进入低耗电量模式,偏偏脑袋像是要和自己闹分家,自顾自地反覆转播这些天的种种,还有那天最後她的态度……
「欸,你去哪?」
「帮你清净噪音。」我顿住走往房间的脚,漫不经心地答上一句,打算今日暂且先休兵。
「……苏允晴。」
走不了了。
「你再不好好跟我说话,我要生气了。」
当她用那种语气唤我的时候,我就知道。半威吓又似娇怜的。
还没回过身便已感受到射在身上的视线,绝不是我精神衰弱的错觉。果不其然,眼前的她虽翘着腿倚在沙发上双臂抱胸,却是挂起嗔怒又委屈惹人怜的表情。
锺宛心很聪明,她总能将自己的优势发挥得恰到好处,这麽说她或许让人觉得心机,但不能否认她的小聪明有时就是那麽坏心眼,若说要cos帮她头顶带上小角和带刺的尾巴,我绝对举双手双脚同意没人比她合适不过。
小小的使坏,在不伤大雅的范围内,又自得意满,有时是可爱,时而却可恨到让人想把那角和尾巴都折了再踩两下,都不足以泄愤。而且当「可爱」两个字从她小人得志的嘴脸里说出来,便一点都不想顺她的意称许她。
「你过来。」她扬了扬下巴朝身旁的空位一瞥,虽是命令的语气,紧咬住我的嗔恼眼神却未离开分毫。
心底「在劫难逃」的气味太慢嗅觉,本不该在客厅里逗留太久露出马脚,我瘪了瘪嘴,心有不甘地低声咕哝:「我可不是你养的。」
感受到臀部落进橙红沙发里被轻微弹力支撑的下一刻,一双小巧纤细的腿便如藤蔓攀压上我的大腿,她侧躺在沙发边上抓了颗抱枕满脸「怎麽样?」斜睨着我。
唉。好个先发制人。锺宛心知道我总会就范的,真怀疑有人能在她「软硬兼施」的攻击下不乖乖缴械投降的?不,肯定有,事实上是我太没用了,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怎麽?打算要说了?总算哪,你知道每天都要见到你那副死样子不郁闷都不行。」
「都说要帮你眼不见为净是你不让的。」以为我能半带玩笑自嘲地接过锺宛心一贯的毒舌,但她那老早看透我的语气冷不防一针扎来,意外地呛得我满口腥涩,逃避呀…不愿承认软弱怎麽说出来的话也这麽别扭。我撇开眼不去看她的表情。
突然安静了。
嗯?我感觉到压在自己腿上的重量撤离,回过头时她的气息近了些,右臂随後有了被贴靠的温触,锺宛心来到我身边。
「…你如果真不想说,我不会强迫你。只是你这样我就…看不顺眼,而且你说出来可能心情会好一点啊。」
她只是低着头,用着不高的音量说话,不同於平日一开口就不得不让人抖擞的音频,喃喃自语般。她肩头靠在我上臂传来的重量却彷佛有股不容拒绝气势。
什麽呀…真不像她。
这可不是锺宛心的风格。淡淡的笑意不自觉溢出嘴角,心底有什麽被碰触了,悄悄松软。似乎也不是什麽不好说的事啊,尤其是,面对眼前这个人。
「…你保证不会拿奇怪的眼光看我?」其实本也没有要特别瞒着她的意思,我故意在试探里加了点诙谐的怪语气,身体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
「啧,讲那麽夸张。如果没什麽大不了的,我会打你喔。」
一副不以为意的说完,她便抡起她的小拳头作势搥向我,可我分明感觉到紧绷的肩松了下来。
「你就说说看嘛。」
这不,现在整个人都坐起来面向我了。
好吧,我快速在脑海里斟酌要从何说起最简单明了,於是: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常去的那家咖啡馆,总会遇到那个气质很好但感觉很冷淡的姐姐?」可能是出於一种心虚…还有想要偷偷将对方秘密起来,好独占对方的小心思,我并没有和锺宛心说过太多关於她的事,顶多是多提及了Alvin的趣事,就怕锺宛心一个好奇背着我去惊扰人家了。
手心渐渐汗湿,锺宛心要是不记得也很正常,只见她虽然露出困惑的神情,显然是对我提到的人感到意外不解,但仍略略点了点头。
「我和她差点就一夜情了。」
「什…什、什麽叫作『差点』?!苏允晴你给我解释清楚!」
那麽一两秒的时间,我只能听见她语尾回荡的余音,嗡嗡地世界其他声响都安静了。嗡嗡。还有锺宛心腾地从沙发上跃起的表情,是挺像搞笑默剧的…好吧。
※
手机银屏讯息呼吸灯缓缓闪烁,17点43分。交办完该注意的订单备注,穿上外套背起背包,走出店门时街灯纷纷醒来,下班时段行人往来匆匆。尽管在巷弄里,带孙子散步的爷爷奶奶、遛狗的行人、出来觅食的学生……如常的街景,扣戴着安全帽的手却有些冰凉颤抖。今天不一样。
"下班了吗?"
松开紧握手机的右手,在读讯息之前需要些心理准备,向晚的凉风拂来面上益发升温。她简短的疑问在方框里伸展,看了又看那一片蔚蓝里独游的鲸鱼头贴,忍不住又想起那天突然接到她的电话,询问是否能加通讯软件好友的委婉口吻,以及她说过的饭约,意外竟如此快成行。经过那日如常的对谈,可还是难以平常看待。
"抱歉有点耽误到了,现在正赶过去。"
"没关系。注意安全。"
才送出的讯息,即刻得到了回应。发送微笑点头的贴图,我发动机车准备骑出巷口,却仍无法把那些念头抛却车尾尘烟中。充满海洋气息的相框和那只鲸鱼,意味着什麽不必多猜。只是对此刻要赴约的我总有些格格不入感,脑中响起锺宛心听我说完来龙去脉,竟一副认真担心我的表情,欲言又止的说道:「你小心不要迷失自己了…你不觉得,这样自己一厢情愿的付出,差点把自己也赔上了,不是很…傻吗?甚至她根本就不认得你。」
我以为平日爱玩,在我面前又无所拘束的锺宛心至少会兴致勃勃调侃我几句,或是谋划些馊主意。那一刻,她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句都扎在我心上,恰恰掐了一把我最害怕的。不是疼,是颤,临在高楼向下眺。我不是不知道,只是顾不上了,那个人在我面前软弱的样子,让我全然无法先考虑自己的处境。这是什麽样的感情?至少以前从未有过,仅是一次次轻浅的在意,何时变了质量?
驰骋着让呼啸而过的风声掩饰心跳,握着油门的掌心试图稳住深处的鼓动,奈何它就是不肯安分一点!绿灯一亮,像要逃避什麽飞也似的奔驰出去,自从那天和凌希谈话以来,还是不太敢相信。不相信在我身上发生的事,一直远远看着的她,接下来要和我晚餐的事实。
可是一想到凌希那天电话里,慎重其事地问我想吃什麽、口味如何,嘴角就不由自主上扬。客气地回答都好,反过来问她的喜好。她沉默了会儿,随即字句清晰地说道:「我是请『你』吃饭。所以只要你喜欢吃的,我都好。嗯。」还记得当时她的沉默让我暗自懊悔着,然而这样坚持的回答又令人忍俊不住,认真而有些笨拙的语调。像是放宽心般,我随心说了天凉了,想吃点暖和的东西,能有点热汤就好了。
提案理所当然的被接受,收到她传来的店家资讯仍旧暗自不可思议,两个人第一次一起用餐,居然是一家已经营三十多年褒鸡汤老店?想到就不住莞尔,提出来的人是自己,却奇於第一次这样的「特别」。不过,喝鸡汤对进补暖身是真的很好,那店家似乎挺有名气,不知道凌希订位时有没有遇上困难?这对她也是个机会好好补充些营养吧…想起她家空空如也的冰箱,直觉她平日应该是不太注重饮食的样子。呃,我想太多了,努力想将脑海自然浮现出的两个字压下,看来只是徒然。这算是…「约会」?念头一现形窜升的热度烫得几乎吓自己一跳,眼看就要红灯——啊,压线了。
默默将车身後退,倒数秒,然後催动油门拐进另一个转角巷口,待将车身停靠妥当,我机械式地将自己的行装归位妥当,刻意放空脑袋好让自己不紧张得像个笨蛋。甚至都忘了服务生问我什麽,只木然地跟在他身後,直到——展开的小包厢门里,Alvin一如既往灿烂的笑容刺到眼前。
Alvin?
一瞬当头泼洒下的意料之外,激散纷乱思绪,随波摇曳的曲叶扁舟被落下了锚,下沉下沉下沉。
「嗨,Alvin怎麽也在这?」可能不是这样…千百种划过的猜想来不及上演,只得换上如常的笑容,回应招呼,悄悄藏起不见预期人影的失落。
是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