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休旅车驰骋在高速公路上。这是我脑醒後知道的第一件事。
「Jam……」我喝了一口水让自己更清醒些,「这里是哪?」
「中山高啊。现在应该在新竹了。」她匆匆憋了我一眼後,视线又转回前方。
啥?中山高?新竹?我们不是应该待在台北的吗?
愣了好半晌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我搔搔头,怯声问,「呃……我睡了多久?」
「一个小时了吧。」她扬起嘴角,酒窝清楚可见,「你可以继续睡,反正还要开很久的时间。」
「不不不……」我连忙摇头,「话说,我们要去哪?」
一个念头从脑终一闪而过──该不会真的要把我卖了吧?
「垦丁。」
「啥──」我瞠眼,这是个出乎我意料的答案。
驶进休息站,Jam停了车却没有要下车的意思。只见她不疾不徐地伸了个懒腰,顺道从後座抓了自己的包包,取出手机。
「刚才吃早餐的时候,电视正好在介绍法国的蔚蓝海岸,我一股劲的就想往海边跑。」她淡淡地说,秀出了手机里的照片,「很美吧。」
你的笑容如此烂漫。
「嗯,很不错。」我是说你的容貌。
没听出我的话中话,Jam误以为我同样对蔚蓝海岸感兴趣,自顾自地滔滔不绝起来。五分钟过後,见我表情始终如一,她微皱眉,「你有在听吗?」
「蛤──什麽?」我回过神。
然後我便挨了一顿打。
『蔚蓝海岸,地处地中海沿岸,属於法国东南沿海普罗旺斯-阿尔卑斯-蔚蓝海岸大区一部分……』维基百科里写着对我而言没麽概念的文字,正想关掉萤幕的同时,我瞄到了一行字,『世界上众多富人、名人多汇集於此……』
哦?有钱人……魏姐一席话突然从脑中闪现。
一闪即逝。
「我带你去好不好?」我凝视着她的侧脸。
「等你有钱再说吧。」她却一眼也不看我。
「哼。」我转头望向窗外,「搞不好明天我就去那里打卡了。」
「怎麽可能。」她憋笑,语气里尽是调侃。
「信不信由你。」我耸肩。
没可能吗?这两年来……你怎麽会知道我做了些什麽呢?也是,我的工作没有张扬的必要,自然不会随口提起。
「你有工作?」我一脸信誓旦旦,她不禁狐疑起,「该不会……」
「有喔,但没有非法、没有卖身啦。我现在在本家的企业当董事长。」
但也没有隐藏的价值就是了。
──董事长的位子一直空着也不好。如果那孩子没有回来,一年後你就接手总经理的位子吧。
──不过,两年後她没回来的话你就嫁人了吧。
两年前,你离开没多久,我的生日。母亲是这麽对我说的。
「妈她居然……」Jam的脸上一阵惊喜,而我无奈地笑着摇手。
误会大了。
「你离开没多久父亲就病倒了。那时没有人知道你的去向;大姐不肯接任董事长;母亲又是个传统保守的人,认为自己没办法胜任。」眼前似乎浮现了当时的画面。我彷佛是个外人,轻轻地描述着这段往事,「一间公司少了最高执行长,大权全揽到了非亲非故的外人手上,谁能保证公司不会出事?挣扎了一阵子之後,母亲便要我接下董事长了。」
我可是他们的傀儡,不找我找谁呢?我很这麽想说,但我咽下了这句话。因你一句──「对不起……」
「还好啦,反正我也赚了不少钱嘛哈哈哈……」我搔头。本来是想让你产生一点愧疚的,搞到最後怎麽变成是我陷入窘境呢?
沉默蔓延,我们却没有人想打破它。
「你有驾照吗?」见一公里後有休息站的告示牌,Jam开始把车子往外线道切。我的脑袋有点混乱,并没有多想,「有啊,要干嘛?」
等等,难道──
「等等给你开车好不好?到了台南再换我继续开。」
果然不出我所料……她的大眼眨啊眨,我哪来了能力说不?
「好……」最後,我认命地说,倒是对方满意地笑开怀。
「为什麽你要隐瞒一部份的事情?」
「什麽?」瞥了Jam一眼,我不懂她的意有所指。
「你自己说,你还有什麽没告诉我?」她摇晃着手机,扬起一抹诡谲的笑。
她似乎知道了什麽。
「就……母亲跟我交换了一点条件。」
「真的只是『交换一点条件』吗?」明眸染上一层肃杀之气,清秀脸蛋也冷艳的几分。「最好从实招来。」
原本,母亲是打算用父亲的名字把董事长闲置的,但公司里却有不少人觊觎这位置。更正确来说,是少了领导者,原本说话有份量的人便越来越猖狂了。本家里没有人想收拾这烫手山芋,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我。虽然挂着董事长的头衔,不过我上位时权力已经被分刮得差不多了……
凭着我这年纪又是个女孩儿,那些人怎麽可能把我放在眼里?
不过……也罢。正因为我是弱者,才能有翻身的机会。我招募了一些跟我同样年龄的人,打着公司核心团队的名义,花了好多心思才慢慢地把权力收回。
「你这丫头也太轻描淡写的带过了吧……」
「不会啊。」看见Jam目瞪口呆的样子,真让人忍不住发笑。「只不过死了不少脑细胞。」
「不不不,你也才几岁?你居然就靠着一群年轻人重新整顿了公司?!」
「怎麽不可能。」轻踩煞车,我朝她笑了笑,「那些日子我真的很庆幸我是莫家的人。」
她没有回话,而是直盯着我要我继续说下去。
「那些大老们表面上都还是臣服於我的,不过暗地里又是什麽样子我就不晓得了。但是没差,因为我的目的只是要骗过那群年轻人罢了,只要他们真以为我有极大的权力,他们自然会为我做牛做马。」轻蹙眉头,我觉我接下来的话真的很渣,但脑中的某个角落却越是兴奋,不停地驱使着我,「那些人就是我重整公司的忠实棋子们。」
「小梓……」
Jam的神情不甚好,或许是被我的言论给吓着了。一阵酸涌上心头,我安慰自己:人心会变的,对吧?现在的我怎麽可能会如当年那般单纯呢?
「怎麽?怕了吗?」我的眉梢轻抬。
「不……你长大了,也无情了。」
「啥──」
「对不起,是我害你承受这些。大姐跟我说了,要是我没回本家你就得嫁人,是吧?」脸庞被一双纤细的手抚上,我的心神顿时有些迷茫。
「小梓,这次该我了。我不会让你嫁给不喜欢的人的。」
安静了几分钟,眼前的车况让理智回来了不少,我这才轻起唇齿,「Jam……你一直都知道的,我喜欢你啊。」
对方不外乎地敛下双眸,沉默不语。
一直以来她的反应都是如此。在听见这四个字後,从来不给任何答案,彷佛希望不曾灭,却永远渺茫。
那样地若即若离、那样地暧昧不清,我……受够了!
「你好残忍……」斗大的泪珠潸潸落下,糊了眼前一片,「如果你当时拒绝了我,也许现在的我不会过的那麽痛苦。」
手横过方向盘,急切後直接下了交流道。
垂下的头倏地抬起,熟悉的地名闪过双眸,「小梓……你想干嘛?」,她的错愕表露无遗。
是台中呢。我轻轻一笑,不甚明显。
你怎麽可能不惊慌?你最在意的男孩不就住在这里吗?
找了个清冷的小巷,随意地停下车,解开安全带,这些动作几乎是一连贯的;不过最後倾身压制住女人却多了点迟疑。
澄澈大眼直直盯着我,丝毫没有半分畏惧。当甜美的脸淡褪下柔情,仅剩的就只有寒霜般的冷酷。不过是面无表情,却足以让我心底发慌。
动作一滞──「对不起。」我嗫声。
「你去後座冷静一下,我来开车。」
这一冷静,我没有再回到前座。这样也好,盯着她的背影总比时不时偷瞄她的侧脸来得自在。我是这麽想的,但事实却不尽理想。
车内空调明明显示着25度,却感寒气弥漫,令人窒息。光是背影就有如此气魄,要是和她对上眼,是不是立刻倒地猝死?
而她,只是淡淡地道出这两年她和大姐之间的联系。
那天晚上Jam无声地离开,她想去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地方。本以为要等到隔天早上才会被家人发现,如此一来他们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但那天晚才正要出门就正好和大姐撞得正着,她刚收店回家。
暗自骂了声脏话,Jam低着头快速通过,不料对方叫住了她。
浓妆艳抹,姿态谄媚的女人并不意外自家妹妹的反应,反而睨眼道:「这麽快就想逃避了?」
「……」或许在情场狠狠伤过的人,能练就一身外挂级的洞察力。
「呦……咱们小梓妹妹真可怜。连『心爱』的姐姐要逃跑了都不知道。」那语气轻佻,全身慵懒地倚在门板上,挡住Jam的去路。
听出大姐话里的重音,Jam姿态稍稍放低,「拜托别告诉小梓。」
「可以啊,你要拿什麽跟我交换?」
Jam蹙起眉头。大姐居然答应的如此爽快,莫非早有什麽打算?
「你想要什麽?」她警戒地试探道。
「跟我保持联系。」在对方不疾不徐地说出了短短六字後,她怔了好半晌才回过神,「什麽?」
「Keepintouch!女孩,至少让人知道你死了没吧。」
「……好。」
「掰掰~一路顺风。」女人让出了路,不忘对她临走前最後的嘲讽,「就算夹着尾巴逃回台湾爸妈也不会怪你的。」
脸色一沉,Jam只想更快离开这地方。
「从那天开始,我跟大姐保持联系,而她替我保密着我的行踪。」Jam说得云淡风轻,可我听得心惊胆颤。
全世界都知道那两人处不来啊!
「那……你现在跟大姐──」
「我还是很讨厌她。」话还没说完,就给她没好气地打断了。
我笑得莫可奈何,「其实大姐人不坏。」
她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大概能知道她正翻了个大白眼。反正在後座安全上是无虞的,思及此我才敢无畏地继续说:「她还是很关心你啊。」
「小梓妹妹,你是被那妖孽蛊惑了吗?怎麽开始帮她说起话来了?」听听这发言!那两人之间究竟是结下了什麽深仇大恨了?
脑中灵光一闪,我忍笑道:「长大了才知道她其实为我们做了很多。」
「……」不难想像她又翻了个白眼!
「大姐只是嘴巴贱了点,她本质很温柔的,总是在背後默默地帮助我们呢。」天啊!我到底在说什麽?!要是给大姐听到肯定被当成笑柄一辈子。
「我想我心底的某处一直无法原谅她吧。」一声轻而淡的叹息如云烟消散在空气中,「也许,我真的不该继续执着。」
「Jam……」
我对这家人的过去不甚清楚,而她们也绝口不提。曾经为之好奇,但时间久了便慢慢淡忘。当年天真地以为那些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并不值得一提;如今尘封的记忆再次被开启,竟让人发觉那一丝不对劲。
她们刻意隐瞒着某些事。
「嘿,我们到了。」
「嗯?」一睁眼,视线几分迷蒙,脑袋还晕呼呼的,「到哪?」
「到垦丁啦!还睡!」一个女人眼明手快从前座跳来後座,毫不客气地蹂躏我的脸颊,「醒了没?」
原来我睡着了。总算是搞清楚状况,但着颗脑袋还嗡嗡作响,头痛欲裂。「饭店在哪?能去睡觉了吗?」
「睡个头啊!下车来搬行李啦!」她狠狠地赏了我拳头後,潇洒地下了车,留我一人持续昏迷……
「喔……」我真的不是早起的生物。
半梦半醒之间,一栋甚是气派的透天厝印入眼帘,我睡意全消,「这是民宿?」
「呃……」她竟然从包包拿出了钥匙,但接下来的话才更让人为之震慑,「这是爸妈给我的14岁生日礼物。」
「啥──」
显然地她并不意外我的惊呼。只是轻轻皱眉,拉着我的手快速入内,「快换衣服,等等要去玩水。」
即便我在莫家生活多年,早已习惯这些人奢侈,不用明说也知道鲜少会有人来这别墅,但这环境……
「我记得有请人定期打扫,应该不会很脏。」Jam优雅地从玄关走进客厅,而我愣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
这家人都视金钱如粪土的吗?!
「欸。」Jam推开一道略显沉重的木门,「这间房间给你,我在隔壁。」
「哦。不能──」继续跟你睡吗?
「干嘛?」她一副早就料到我要说什麽,眼神微愠。
「没、没事。」一股凉意窜入背脊,我摇摇手赶紧逃进房间。
「哼。十分钟後来客厅。」即使站在门的另一边,她那如女王般一声令下,也足够让人乖乖服从。
「好──」
──喀啦。听得见隔壁的门被关上。
「呼……」轻靠着墙壁,缓缓滑下跌坐在地上。好可怕啊……那令人畏惧三分的气势在眼前一闪而过。擦去额间冷汗,顿时松了一口气。
手机猛然一震。
『学妹:学姐,下周社团聚餐要来露个面呦。』
我记得这学妹在第一天社团活动就要了所有人的联络方式,人满不错的,但就是……太积极了,跟我这种人合不来。
「小梓,好了没?」10分钟还没到,已经有人来催了。
随意传了个贴图给她,我关上萤幕。转身从行李箱拿了件白色T恤再配上短裤,从容应门。
「不是10分钟吗?」
「我是来跟你讲这间房间的机关。」
「机关?!」我没听错吧?
女孩优雅地爬上床铺,摸了摸墙壁後竟然硬生把它拨开……不对,里头居然藏着几颗按钮!
「蓝色的是灯光、黄色的是音乐、绿色的可以跟隔壁的视讯,喔……这个红色,不要乱案。」
「为什麽?难到是紧报器之类的东西?」
「也不是……反正就不要乱按嘛!走啦!」Jam娇嗔。而话一说完,便连人拖走。
这家伙究竟多想玩水?
感觉不过是弹指之间,Jam淡淡地告诉我海水浴场到了;不顾我睁得老大得眼睛,她愉悦地跳下车。
也许是平日的关系,沙滩上并没有太多游客,她又跑又跳,而我却走得缓。蓦地,Jam转身朝我顽皮一笑。
逆着光,半睁的眼看不清楚她的笑颜。但不知怎的,就知道那是多麽灿烂……
当我们面对着面,眼前是一片模糊,我只能在朦胧中凝睇着你;但当你渐行渐远,你的背影却越是清晰,现实的锋刃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们不可能。
「你在发什麽呆?」细致脸庞凑近,水汪大眼眨啊眨。
「没、没有……」回过神,不知何时Jam已脱去T恤,留下那身火辣比基尼和藏也藏不住的雪白双峰──不对!是好身材!
「那你在看哪里?」她抬眸、再低头,再抬头、又低眸,「嗯……我懂了。」她谄媚轻笑。
「我、我没有……」她不理会我,而自己轻盈地跳开。背对着我,Jam大喊,「放心!你还会长大的!」
我能想像我的脸上部满黑线。
原来我们想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那就好、就好……才怪!这不就代表──
假的!还我贞洁形象!
尽管现在已经入秋了,午後仍是热得受不了,这秋老虎发威的可真是时後呢……或者说Jam一生顺心如意,几天前全台还湿湿冷冷的,现在却有艳阳高照的好天气,我并不意外。
天生是个被受骄宠的人生成功组,和一个人生注定失败的人,是活在不同世界的。明明,我比任何人都还清楚──
「小梓,你怎麽不下水?我记得你会自由式的啊。」那人在海岸不远处悠悠哉哉地飘着,直把海当做自己的大床一样。
「你等着,我来了!」迈开脚步,一个纵身跃入较深的水域。不很久,我同样飘到了Jam的身边。
──但我却无法自拔。
「在国外的时候,每次想这样大字形躺在水上,总得待在自己家里的游泳池。那些名胜景点,人太多了。」Jam的嘴角擒着若有似无的微笑,好似自己正在国外某个休闲胜地渡假,连我也产生了同样的错觉。
多希望这里不是台湾。崇洋媚外?呵,也许吧。
「嘿,我们来比赛。」Jam一个翻身,指着沙滩上的阳伞,「那里,先游到那里的人就赢了。」
「赢了有什麽吗?」
「没关系,我慢慢想。」她自信地昂起下吧,一副早已决定好输赢的模样。
我不以为然,噘起嘴,「哼,搞不好是我赢。」
「拭目以待嘿嘿嘿~」
三
吸──
二
吐──
一
开始!
右脚奋力一蹬,顿时水花四起,双腿韵律地快速摆动搭配着自由式的划手。把自己想像成一条鱼,流线型的躯体在水中快速穿梭。不禁意地往一旁匆匆一瞥,却见那人以优美的蝶式应战,活像只人鱼从容地畅游在这片汪洋大海。差点忘了,她高中时可被称作蝶泳女王啊……
无力感瞬时涌现,加上许久没做激烈运动,後半段的速度已大不如前,最後乾脆边欣赏蝶泳女王的表演,边慢慢漂回岸上。
Jam完胜。
「不好玩,後面你都放水。」她无趣地踢了踢沙子,「好烫!」
送了她一枚大白眼,我调侃道,「想比速度的话,去找飞儿普斯。」见她对我又是吐舌又是扮鬼脸,我哭笑不得,「惩罚呢?」
「等我想好你就完蛋了,等着瞧!」
我耸肩,才没在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