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们可以分手吗?」
杳无人烟的公园中,男子静静地这麽说道。不甚明亮的光线,使得他原先深邃的面孔,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叶宇闻言不由得沉默下来。虽然对方突然约自己出来时,就有些这样的预感,但他的双眼还是在这时熄灭了。
「……为什麽?」
他问,语气沮丧失落,宛如叹息。同时心中又不由得泛起总会有的疑惑──为什麽总是如此?
「我觉得,虽然交往了,但你其实……不是那麽喜欢我吧。」
男子说道。语调依旧维持着平缓,然而叶宇彷佛能从中听出其他的情绪,包括些许的不耐、遗憾与失望。
而这个理由,他从以前到现在,已经不知听了多少次。
他很想说些什麽来辩解,却也不知道该怎麽说才好──要怎麽证明自己爱着人,而且确实付出了爱?
……没办法吧。
「……我知道了,再见……祝你幸福。」
最後,他还是不得不放弃般地这麽说。祝福的话语本该是温暖的,他说出口,却觉得苦涩至极。
或许对他这副模样感到於心不忍,男子离去的脚步有些踌躇,之後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像是临走的叮咛。
「我觉得,下次交往前,先确认好自己的心意吧……也许,你其实不喜欢男生呢?」
男子无奈的语调中,只有最後多了那麽一点玩笑的意味。或许是为了让他多少不那麽悲伤,然而此刻的他连配合着笑笑都做不到,当下只是随便应了声,接着甚至没有目送交往了三个月的男子离去。
一个人站在公园里。明明才入秋不久,却莫名感到寒冷。
心中带着点迷惘,他就这样呆站了良久後,才默默掏出手机,看似不经意地按下其中一个号码,并将之凑到耳边,等待接通。
「……喂?叶宇?」
数秒後,电话那头传来低沉的声音,带点沙哑。或许这时间,对方本来打算要睡了吧,但他当下也没有道歉,只是静静开口。
「……昭义,我失恋了。」
他的声音轻到令他怀疑对方是否能听见,当下,空气彷佛凝结了几秒,接着对面的昭义才又再度开口。
「你现在在哪里?」
突如其来的问题令叶宇忍不住愣了下,不过还是很快就做出回答,带点茫然。
「在我家附近的公园……」
而他一句话的尾音都还没落下,昭义便毫不犹豫地出了声。
「你在那里等着,我去载你。」
也不知道究竟基於怎样的理由,总之在约莫十分钟过後,昭义的机车就这麽出现在公园的路口,车上的人还对他招了招手。路灯映出昭义脸上带点爽朗的微笑,不过他也无法好好地回以微笑,就只是沉着脸走上前去,连脚步声听来都显得落寞。
「来,上车吧。」
一面说着,昭义向他递出一顶白色的安全帽,并示意要他上车。初秋夜晚的温度微冷,不过车上的昭义还是穿着短袖,可以直接看见他偏褐的肤色,以及不突出却优美的肌肉线条。俨然是个健康有为的青年,相形之下,较为瘦小的他就显得羸弱了。
戴上安全帽後,他跨上车去,并缓缓将双手环在对方的腰上。
这动作令他感觉到无与伦比的熟悉。也许因为认识了许多年,昭义这个人总是带给他这种感觉。
「好啦,我们走罗。」
确认他已经坐好了,昭义催了催引擎,接着机车便向前驶入夜路中。这种大半夜里,路上当然没几个人在走动,或许也因为这样,前方昭义的声音也就显得更为清晰。
「这次又是为什麽分手啦?」
昭义看似漫不经心地这麽问道,语气听来彷佛没把这当一回事,然而叶宇清楚,这是为了让自己不要更消极的一种贴心。虽然觉得可能没什麽用,但他还是由衷觉得感谢。
「理由……还是一样。」
而他则低声这麽回应。这样说昭义就完全明白了,这毕竟也不是叶宇第一次跟人交往,他作为多年来的至交,自然清楚对方接连几次是怎样的情况。
尤其每次的情况,其实都模棱两可。
叶宇其实一向不是会去主动找人交往的类型,话虽如此,他这二十年来也交过七、八个男友,都是由那些男友主动前来告白。对此,昭义其实不怎麽意外,毕竟看看叶宇,偏高却不会过高的身高、偏白却不致苍白的肤色,加上足够匀称的体型,以及算得上清秀好看的长相,怎麽算都是个不错的对象。
每次被告白,叶宇或考虑个几天、或毫不犹豫,总之最後大致都答应了。他对於对象从来没有很挑剔,对他而言,只要能找到一个好好依靠的人,从此就愿意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但到了最後,也总是由那些男友提出分手。
分手的理由多多少少有些出入,但症结点终究只有一个,那些男友都觉得叶宇「似乎不够爱他们」。
他为此被说过很多,像是自己搞不好根本不是同性恋、根本就有更喜欢的人之类的……这使得他每一次的分手,都徒增一个令他不解的困惑。
……自己是不是,其实根本没有过什麽爱恋的情感呢?
他就算想问,也没有人能告诉他答案,毕竟谁也没有办法明确地叙述,「爱情」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吧。
他对男人有反应,对女人无感,他只知道这样。
他确实是同性恋……仅此而已。
「要不是我很了解你,说不定也要怀疑你不是同性恋了呢。」
负责骑车的昭义这麽说着,而他对此也只觉得无奈,当下叹气也似地开口。
「……算了吧,乾脆就当作我真的是异性恋好了。」
他这麽说,颇有一种自暴自弃的意味。然而前头的昭义对此只是笑笑。
「哈哈,你就认了吧,你分明只喜欢男的。」
听昭义满是笑意地说道,他不由得有些不服气。明知对方说的根本是事实,还是微微蹙眉回嘴。
「怎麽说?」
对此,昭义稍微回头对他挑了挑眉──骑车中做这动作似乎有些危险,不过至少没出事──并带点轻佻地开口。
「因为你也只对男的有反应。」
听他这麽说,叶宇就彻底投降了。想想自己第一次跟男人搞上,也的确有跟对方说过……虽然最後,他跟那个男人也一样分手了。
想到这里,他回过神看了看四周。不知不觉中,昭义的机车已经骑到一片漆黑的山路去了,这当然不是回昭义家的路,这使得他不由得疑惑地开口。
「喂,我们现在要去哪啊?」
毕竟是相处多年的好友,他自然知道跟着对方绝对是可以放心的,然而还是得知道一下自己到底正往哪去,而对於他的疑问,前头的昭义则是轻笑了一声。
「去一个好地方,你就等着吧。」
好地方。昭义说得像是要去什麽地方郊游之类的,即使值得信赖,眼下的情况加上过往的经验,还是让叶宇忍不住又多问了句。
「……你说的好地方,不会是宾馆那类的吧?」
听他这麽说,昭义真的忍不住大笑出声,不过骑车的动作还是相当稳妥。
「放心啦,不是那种地方。」
说着,机车继续驶进一片黑暗。即使感觉自己正前往未知,叶宇还是因为自己坐在对方的後座,而感到莫名安心。
值得庆幸的是,昭毅所说的好地方,果真不是什麽奇怪的地方,只是一片绿草如茵的山坡地,在夜中,青草全被染成墨色的地毯。印象中,他们小时候似乎一起去过类似的地方,不过叶宇也不知道,为什麽现在要带他来这里。
「嗯,所以我们现在来这里干嘛?」
他又忍不住问了。分手後的大半夜不睡觉,跑来这种地方还真不知道要做什麽,而对此,昭义只是默默拿出手机来看时间。
「你不用那麽急嘛,反正先等着就是了,我还有带啤酒喔,一起喝吧。」
说着,昭义还真从机车的後车厢里,拿出一个装了几罐啤酒的冰桶出来。也不知道该不该说他准备周全,总之两个人就这麽坐在草地上,一人开一罐啤酒喝起来。
叶宇举起铝罐,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大口酒。带着气泡的苦涩液体流过喉咙,接着那股清凉立刻又从喉间冲了上来,感觉莫名爽快。不过说到底,他果然还是不爱喝啤酒。
「这次分手,你有什麽特别的想法吗?」
面前的昭义举着啤酒罐,看着他问道。而他不由得低头思索了半晌。
「想法吗……谁知道呢,反正搞不好我就是不懂得怎麽爱人呢。」
他也想不到自己还能有什麽想法了。说句实话,接连这样交往又分手下来,他只觉得实在累了。结论大概是他遇不到对的人,如此一来,自己不如就不要再谈什麽恋爱了。如果说真的不会有什麽结果的话。
「不会啦,其实只是你爱的不是他们而已吧。」
昭义平静地这麽说,然而此刻的他实在很难认同对方的话。自己不爱他们吗?约会、牵手、拥抱、接吻,有的甚至还跟他上过床,都进展到了这样的关系,自己还是不爱他们?
既然这样,那究竟有什麽人,才能让他真正地爱上?
「……算了吧,我以後乾脆别谈恋爱了。」
他苦笑着这麽说,又喝了口啤酒。嗯,果然很苦。
而这次对他的话,昭义就没再那样笑着附和了,当下带点忧心地看向他,并挪了挪位置,坐到他的身旁,伸出一只手轻轻搂住他。
「别这样,你也知道你不想这样。」
终於一改这之前的态度,昭义带点严肃地说着,而他半是累了半是醉了,当下的回答依然不怎麽理智。
「我当然不想这样,可是我还能怎样?我想试着爱他们,但我就是做不到,未来大概也不会做到了……我……不想再继续了……」
说着,他眼角不知为何就这麽滴下泪来,意识到时他连忙用袖子揩去,然而眼泪还是稀稀落落地流出。
身旁的昭义似乎把他搂得更紧了些,开口时的声音却带着笑意。
「叶宇,抬头看看。」
闻言他不禁疑惑。这种时候抬头还能看些什麽?即便如此,他还是依言抬起头。
在这个瞬间,他立刻就明白了。
是流星雨。
看着数以万计从天际划过的光芒,他一瞬间入了迷,而後又听见耳畔响起昭义的声音。
「还记得你以前是怎麽说流星雨的吗?」
听他这麽问,叶宇在恍惚之间渐渐想起,他们两人过去也曾看过流星雨。当时的他也不确定知不知道自己的性向,但当时的他还是很天真的。
正因为天真,才会说出那样的话。
『你知道那些流星都去哪里了吗?』
『我觉得它们一定是追着光,到太阳的身边去,然後在那里重获新生。』
这些是当时的他说过的话,当时还没有受过伤,还彷佛可以坦然说出一切一切的他。
当时,还期盼着爱的他。
恍惚之间,他觉得眼前绚幻的景色逐渐模糊,而後才听见自己的哭声。身旁的昭义没多说什麽,只是将他抱在怀里,温柔却慎重地开口。
「想哭的话就哭,我在。」
也不知是否就因为这句话,还是为了其他原因,他当天就这麽紧抱着昭义哭了整整一夜,直到自己哭累了,逐渐想睡。
恍惚之间,他心底似乎隐隐泛起个想法,断断续续的。
说不定……他喜欢的是……
这想法模模糊糊的,在此刻的他心中甚至难以成形,他当下索性闭上双眼。
算了……明天起床再说吧……
想着,他在莫名强烈的安心感下,深深入眠。
当晚,只喝了几口啤酒,根本不觉得醉的昭义在叶宇睡着之後,便将他抱到机车後座,骑车下山後,姑且先载回自己家。
小心翼翼地把对方放上床,看了看时间。居然已经快六点了。这也难怪,毕竟他们本来就是大半夜在等流星雨,之後还让叶宇哭了一段时间,最後骑车带一个睡着的人回家,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就拖到了这时间。
他先去冲了个澡,接着在擦乾身体的同时,看向床上的叶宇,後者现在正在熟睡中,脸上还带了点泪痕。
见状,他微微一笑,接着用手里的毛巾,把对方的脸颊拭乾。
而後他蹲下身子,仔细端详对方的睡颜。不知是不是因为哭过了比较安稳,此时的叶宇浑身带着一种若有似无的平静。
他其实一直都记得,小时候他们在同看流星雨时,叶宇所说过的那些话。
而那番话,是不是也间接预言了些什麽呢?
每一颗流星都奔赴晓光,并在晓光中重获新生。
现在他知道这不是事实,但他喜欢这个想像。
而他永远是叶宇的晓光,在对方每一次坠落时,让他重生。
如果对方最後会喜欢他,那就好了。
想着,他的唇轻轻在对方颊上一点,其动作之浅彷佛不经意滴落湖面的露珠。
随即,他看见一点晨光从晦暗的空中亮起,轻笑,他抚了抚叶宇的头。
「天亮罗,叶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