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在晨光从天际浮现时,起风了。穿梭在深林之间,唤醒无处不在的鸟鸣。
同时,也唤醒了他。
他总是在这时间就起床了。作为一个年仅十岁、还有些过动的孩子,愿意这麽早起,可不愿意早起却没有乐子,因此他总是蹑手蹑脚地走下床,小心翼翼不惊动同床的父母,自己则溜出家门,跑到自家後方那座森林里晃荡。
对他而言,也许再没有比这座森林更好玩的地方了。特别是清早的森林,几乎没有人烟,反倒有成群出巢觅食的鸟儿,每当他试图接近时,就又纷纷展翅离去。
继续往森林内深入了几步,他看见有棵大树的底下,聚集了大群的鸟。才看见了这麽一眼,他立刻就有了想法。
对了,一定是他。
想着,他悄悄绕到那棵树旁。果不其然,就在那棵大树後方,坐着一个约莫小了他一两岁的小男孩,正逗着那些鸟玩耍。
「嗨,阿鸢。」
他轻声喊道。这次那些鸟没有飞离,反倒乖乖地待在小男孩身旁,而男孩则在这时抬起头来,还没看他就已经露出了灿烂的微笑。
「早安啊,阿峰!」
辽峰与恺鸢就是在这处森林里认识的。两人之间差了两岁左右,不过熟了之後,聊起来倒是相当合拍。他们彼此也不知道对方的家在哪里,不过对他们来说,也许不是那麽重要,因为他们每个早上都会在这座森林见面,彷佛这是种不成章的约定。
老实说,当初会注意到恺鸢,不只是因为他是除了自己以外,这时间唯一会出现在这森林里的人,也是因为他有个相当奇妙的天赋──让野外的鸟乖乖听话。
「这些鸟怎麽都这麽喜欢你啊?」
辽峰看着恺鸢问道。此时後者正吹着不太熟捻的口哨,像是在和攀到指尖的麻雀聊天,而麻雀也以清脆的鸣声回应。辽峰对此总不由得感到疑惑。看上去对方也没做什麽,似乎也没喂什麽饲料,怎麽就这麽听话?
而对於他的问题,恺鸢一派天真地望着天空思索了一会儿,而後才笑着做出回答。
「谁知道?可能因为喜欢牠们,所以牠们也喜欢我?」
听他这样说,辽峰不免又有点想试试了,於是伸出了手去逗弄另一只麻雀,结果那麻雀却立刻落荒而逃,丝毫不给他留点情面。
「不行,看来只有你能做到。」
辽峰说着耸了耸肩,对於这些鸟的不配合,他不得不感到没劲。而恺鸢笑了笑,双眼仍紧盯着手中的麻雀。
「哈哈,那一定是阿峰你不够爱牠们。」
也许他说的是事实,不过辽峰也不太在意这种事,当下只是默默看着对方继续和那群小鸟玩耍,一直到太阳升起,鸟群翩翩归巢为止。
眼见数十对色彩斑斓的翅膀离地而起,朝向枝桠间洒落的阳光飞去,恺鸢的笑容彷佛也染上了那份明亮。而不知是因为这无疑美丽的景色,还是因为看见恺鸢的笑容。
「说起来,你又为什麽那麽喜欢那些鸟啊?」
直到那些鸟群尽数飞散,辽峰才像突然想到似地这麽问道,而对於这次的问题,恺鸢转了转眼珠子,而後才给了他一个异常深奥的答案。
「其实我很羡慕这些小鸟喔,不像我们人就只能待在地上,牠们只要拍拍翅膀,就能到天空上看看更大的世界,连风也追不到。」
听见这回答,辽峰立刻讶异地瞪大了双眼。这话怎麽听,都不像是年仅八岁的恺鸢想得出来的,而他正想追问是谁告诉对方这些时,恺鸢赫然转过头来,嘴角带点贪玩地微微上扬。
「阿峰,我们来玩吧!看你能不能追到我!」
开心地说着,恺鸢一下子就跑进森林的更深处,不见踪影。动作之轻灵,看上去也正像他最喜欢的飞鸟,他无奈地笑了笑,随即跑进森林中,玩起了捉迷藏。
每次,他总抓不到恺鸢。话虽如此,当他每次因为时间太晚,而打算直接打道回府时,恺鸢却又总会从某处冒出来,从身後给他一个拥抱。
「拜拜,阿峰,明天见!」
他本来想问问对方到底都是怎麽躲藏的,然而每次见到对方彷佛能融化人心的笑容,他立刻就投降了,当下只是像个哥哥似的,宠溺地抚着对方的发丝。
「明天见,阿鸢。」
这是属於他们的一小段时光。
还不需要长大,世界中还充满着纯粹与美好的时光。
这之後经过了几年,长大後的两人还是时常在清早的森林中碰头,不过谅辽峰也无法像以前那样每天报到了,毕竟接踵而来的无数考试,就已经快把他压得喘不过气了。
「书还没念完啊,明天不能去找恺鸢了……」
一面挑灯夜战,他一面看着摆满整桌的课本试卷,叹气也似地说着。
他其实知道,恺鸢每个早上一定都在森林里等着他,然而自己却已经三天没过去了……不知道自己没过去找人,恺鸢会不会觉得无聊?
稍微分神了一会儿,他又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书本上。文字和符号一个个沉默地并排在纸上,却莫名其妙地给人一种游移的错觉,使得他看着,只觉得眼皮愈来愈沉……
自己是什麽时候倒在书桌上睡着的,他搞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是被一阵敲窗的声音吵醒的,疑惑地向外看去,他差点没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
「恺鸢?你怎麽在这?」
他把窗户推开一半,并皱着眉对屋外的人问道。他不太确定自己有没有告诉过对方自己家住哪,但这恐怕是恺鸢第一次过来,想不到会是这样的方式。他个人对此其实感到有点困扰──总不可能这时间招待客人来啊。不过恺鸢反倒是露出藏也藏不住的笑。
「看你好几天都没来找我了,所以就乾脆自己来找你罗。」
说着,他透过窗往房内瞥了一眼,正好瞥见堆满纸张的书桌,因而带点关切地看向辽峰。
「你大半夜还在读书?会不会太辛苦啦?」
听他这样说,辽峰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麽才好,只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说真的,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这样恐怕不太好……问题是自己本来就不是多聪明的那种学生,也只好相信勤能补拙拚命念了。相反的,恺鸢的成绩好像就很好的样子,至少本人的说法是如此。
「不要太累嘛,走吧。」
恺鸢说着便朝他伸出手来。这难不成是要他直接从窗户爬出去?显然也注意到他的疑惑,恺鸢於是令人心安地笑了笑。
「没关系啦,你跳出来我会接住你的。」
既然他都这麽说了,辽峰似乎也就没有不信的道理了。当下站上床缘後,便尽可能把自己挤出那扇不算太大的窗,然而第一次做这种事的他,还是脚一滑就往窗外一跌,接着便一头栽进一个结实的胸膛中。
「哈哈,还好吗?」
果真依言接住了他的恺鸢充满笑意地问道。曾几何时,这个小了他两岁的孩子,居然已经变得比他还高了,甚至可以这样轻而易举地把他揽入怀中。
不知怎地,他有些陶醉於这份温暖,以及对方身上若有似无的泥土香味,一直到恺鸢动作轻柔地推开他为止,他都还沉浸於那样的感受。
「好啦,我们走吧。」
说着,恺鸢走到前头,对他招了招手,而自己则在原地愣了几秒後,才终於缓步跟上。
他们刚刚浪费了一点时间,於是终於走进森林时,阳光已经从地平线一端静静攀升而起,不过沿途还是有几只鸟会飞来,围绕在恺鸢身周。
结果长大了还是这麽受这些鸟的欢迎啊。虽然已经是司空见惯的景象,但在三天没见到之後,他仍像第一次看见似的,目不转睛地盯着。
直到太阳终於完全升起,恺鸢随性地摆了摆手,送走了零星的鸟只,而後便望向旭日东昇的方向。沐浴在灿金的光芒下,他看上去就像一座不算极品,却自然展现出美感的雕像,连轮廓也闪闪发光。这一刻,辽峰才真正有所感觉,面前的青年,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带点傻气的小孩了。
辽峰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对方出神,回过神来,他才发现恺鸢正与他四目相接。那闪动着微光的双眼中,可能酝酿着无数种思绪,却显然带了些许的犹豫。
两人对视了好半晌,直到最後,恺鸢才不动声色地轻轻点头,似乎终於下定了什麽决心。
「没见到你的这三天,我其实自己想了很多。」
像是担心表达得不够清楚,恺鸢这几个字说得很慢。这也许是辽峰目前为止,听对方说过最慎重的一句话了,那声音听来充满温度,以及思量的重量──
「辽峰,我喜欢你。」
这句话犹如一记闷雷,在辽峰的耳畔轰然回响,甚至让他忘了如何思考、如何反应。
然而,他必定是做了同样的回答。
因为他接下来的记忆,便是恺鸢紧拥住他,在他耳边轻声开口:
「我是鸟,你是风,没有你……我就无从飞翔。」
恋爱中的人总是有些盲目的,至少对辽峰而言,的确如此。
和恺鸢在一起时,他总会无意识地忘记周遭的许多事情,忘了身旁这个爱护着自己的男人,实际上小了自己两岁、忘了自己曾几何时,也像那些林中的鸟一样,习惯了待在对方身旁,有时甚至忘了自己、忘了时间的流逝。
相恋对他而言,正是这样梦境般的体验,彷佛无意间走进一处天堂,天堂里什麽也没有,只有他们两人,也只需他们便已足够。
然而,好景无法常在,这是世界的定则。
即便是仅属於他俩的世界,也是如此。
那一天差不多是两人交往的两年後,恺鸢刚满十八岁不久。虽然他们平时不常提及课业上的事,不过算算时间,他那时应该也已经考完大考了吧。
「恺鸢,你应该考完试了吧?结果怎样?」
思及此,他於是不经意地问道。而本在用口哨和小鸟们聊天的恺鸢则在这时一顿,神情显得有些为难。
「考得怎样……啊……」
看他这样的反应,辽峰心中立刻有了千百种猜想,因而连忙摆了摆手。
「呃……抱歉,如果不想说也没关系。」
闻言,恺鸢摇了摇头,不过神情看起来还是有些黯淡。正如那天清晨的天色,缺了阳光,带点阴霾。
「那倒不是……只是……」
照这样说来,他应该是没有考差了,然而语末加的这个「只是」还是令辽峰感到不安,当下便有些紧张地等着他说下去。
现在回想起来,他真希望自己当初没有说任何话。
「只是,我可能得暂时离开你了,辽峰。」
瞬间,辽峰只觉得大脑震荡起来。这话听起来就像恺鸢平时恶作剧的玩笑,然而此刻却说得如此认真。
「……我家人逼我要到国外去念书,所以……」
恺鸢柔声说着,也许是为了不让辽峰感到伤心,然而当他把视线转向辽峰时,本来想说的话立刻就说不出口了,只是缓缓伸出手,抚上对方的脸颊。
「唉,不要哭啊……」
如果他没有这麽做,辽峰也许还不会察觉到自己流泪,然而在他感受到对方指尖的温度时,他便无可遏制地哭出了声,并伸手紧握住对方的手掌。
此刻的他心中除了悲伤之外,已经容不下太多的思绪,他只有种种不可能实现的盼望,像是如果恺鸢可以不要那麽聪明就好了、如果自己能跟着恺鸢一起走就好了、如果恺鸢可不要离开就好了……然而他的一厢情愿,无法改变任何事实。
他一面啜泣着,一面紧紧抓着对方的手。那是一直以来与他紧紧相系的手,却将在不久後的未来放开他。
他有点不记得,那天的早晨是不是有下雨,也或者那只是滴在自己身上的泪水,他只记得在视线模糊间,恺鸢深深地吻了他,并在离开时,这麽开口。
「辽峰,等我回来。」
在这之後,又过了多久了呢?
他不知道,他只是一直等着恺鸢回来。
每个早晨他都独自走进森林,然後又独自从里面出来。於他而言,早上没等到恺鸢,那天就是失去意义的日子。而在恺鸢离开後,他不知道已经度过了几个无意义的日子。
每个清早,晨风依旧在林间吹拂,鸟鸣依旧婉转,然而没有了恺鸢,群鸟也就失去了聚集的所在,正如他无处可去的心。
而当他想起恺鸢时,总会连带着想起,对方曾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恺鸢是鸟,而他是风。
能够帮助翅翼腾空,却始终追不到鸟的风。
现在的他每次走进森林,都默默看着天空,等待天亮。那片比大地与海洋更为广袤的所在,似乎才足以乘载他的思念。
恺鸢,现在的你,是不是也像你说的那样,看见更辽阔的世界了呢?
他总是坐在树边默默等着,一直等到太阳升起才离开。空手而来,又空手而归,这几乎已经成了他每个清晨的日常。
今天他闭着眼,靠在树旁稍微休息,并默默等待天亮。这时,前方不远处似乎传来落叶被轻踩的声响。他於是睁眼想看看,那会是风或是鸟的恶作剧。
而他看见的是,在一切都改变了许多後始终不变的,嘴角贪玩的弧度。
「我回来了,辽峰。」
沉溺地看着近乎无声来到他面前的人,他轻笑了声,而後微微带泪地伸出了双臂。
「欢迎回来,恺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