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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底是无声的。程咏然看着卓嫣的眼睛,她想抚摸那样的脸庞、想要靠近她的心口。水底彷佛是无际的,而无际中只有她们。
只有她和卓嫣悲伤的双眼——她看过了很多次,多到足以辨识得了。在结束案子、关上门的时候,程咏然总是得假装卓嫣看起来和平常一样冷淡。美丽的海,却从未被摸透它的形样,它的情感。而她们困在里头,试图寻找答案,即使是卓嫣也渴求着答案。
绝望。
突地,男人在背後紧勒住她的口鼻——窒息感瞬间攫住了程咏然,她在安静的水底。
她在挣扎中看见卓嫣的口型。
她挣扎。
挣扎。
直到眼前剩下那片沉默的黑。
程咏然从浴缸中猛然坐起身子,激烈地咳嗽着。
她披上饭店的浴袍,用手掌在起雾的镜面上抹出自己的容颜,满脸通红而疲惫。她的胃仍在翻搅,这种不适感从她准备要开长途车的那一刻便相伴着。
划破寂静的手机铃声唤回了程咏然的思绪,她拖着脚步回到房内。
「喂?」
「我明天早上就会到了,我会早点出门的,现在在饭店。抱歉,嗯,我真的太累了。」
她揉着自己的额头,轻声回应。
「你的身体还痛吗?」
「有护士在吗?」
「好,那你还是小心一点,好吗?」
程咏然叮咛,她也在这场对话中找到自己的平静。
「......我也想你。你很快就会见到我了,我答应你。」
对不起。这样的话她说过好多遍,仰卧在床上,程咏然看见自己的画本和资料夹,她总是带着这些东西。望着纸张的边缘,她想起那些画面,她的内心是充满尊重的,卓嫣那样的人也是,她一直都知道。
但,卓嫣到底是怎麽样的?程咏然不禁回想那一次次的问话,她知道女人肯定有着故事,关於死亡的,否则那样悲伤的神色不该出现在她的脸庞上。
现在程咏然突然领悟了,也许在逃避的从来都不是她的弟弟。
而是她自己。
过去她所抗拒接受的死亡,也许只是因为摸不清它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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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黑色工作服的女人走进病房,提着不带生息的皮箱,手指一压,锁扣优雅地弹开。
「程先生,准备好了?」
病床上的男人只是微微一笑,他的双眼失焦而盯着眼前的虚无。这是末期了。卓嫣一边戴上手套,一边这麽想着。
这样的人总是她最常面对的客户,但这个稍微特别了一些——他看不见。档案里的自述说明了他十三岁时的一场车祸,还有那钢条是如何夺走他的视力、父亲,以及近年胰腺癌的治疗过程。
而到了最後,男人选择结束这些折磨。
程绍廷。卓嫣的鼻头渐渐酸了,她似乎懂了这一切的关联,关於为什麽那位艺术家今天选择不作画。
「这是最後一次询问,请问您有任何遗言吗?」
卓嫣必须保持专业,而她也做到了,她拿着针筒,露出和客户一样平静的表情。
「告诉我的姐姐,我想回到海里。小时候我梦想着跟蓝鲸一起游泳,如果可以实现,那就好了。」
程绍廷没有任何犹豫的样子,也没有询问,乾净的脸庞却有藏不住的虚弱气息。
「还有,请叫她好好生活,我知道她很累了。她提到你,抱歉,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但她只是想再多做些什麽。」
「我会纪录下来。」
我可以理解。但最後卓嫣将这样过度私人的话语吞了回去,只是淡淡地回应。
已经准备好了,她想,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神也柔软了下来。
卓嫣送走了程咏然的弟弟。
这个过程相当沉默,但是不到冰冷,只是让卓嫣暂时说服自己麻木所有的情感,忘了任何会使她停下动作的想法。
说不定未来没有什麽能再使她动摇的了,卓嫣帮男人最後做阖眼的动作。除了程咏然本人。
她在医院外拨打艺术家的号码,但是没有人接听。
卓嫣明明可以不管,毕竟一切关於她的部分似乎已然完成了。她想,也许程咏然找到理由後便会消失,就像太多、太多人一样。
但当卓嫣关上车门,盯着前方思忖了半刻後,她用力地锤了一下方向盘,然後拉上安全带,开出车格。
程咏然还是没接手机。
卓嫣在程咏然的家门前停好车,然後下车。这也不是她第一次来了,艺术家总是不锁上门,怕她在遇上专心作画时会进不来。出乎意料的是,今天也是一样,在卓嫣将门把压下去後,并没有任何阻碍。
「程咏然?」
她关上门,朝屋内唤了一声。
里头的摆设没有变动,一切就像她之前来过的那个样子,说明她还留在这个地方。但是女人不在,太静了。
卓嫣走上二楼,如果程咏然睡着了,至少会在房里——她是这麽希望的,因为除此之外,她没有任何头绪程咏然会去哪里。
但当她推开房门,那戴着笨拙眼镜的艺术家却不在这里。
於是卓嫣环顾房内,试图寻找一点蛛丝马迹,程咏然的墙面是温和的天蓝色,上头拉了几排的牛皮绳,奶白色的夹子咬住了一张张的画纸,上头有速写,也有被染开颜色的画面。
她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女人的画。
但当卓嫣看清楚这些线条勾勒出的形体属於谁後,她笑了出来。她的眼角含着泪珠,但是太久没有这麽笑过了。程咏然是一个蠢女人,卓嫣想起那人当初把她拦下来的勇气,真的太蠢了。
桌上放着她的眼镜,压在一张名片上,那是再熟悉不过的名字与职称。
卓嫣将工作服的领口整理好,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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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程小姐,我相信你已经相当熟悉我们这行主要的业务是怎麽一回事了......而你对死亡的见解也令人印象深刻。」
坐在程咏然眼前的男人说道,语音平顺。她想起了那女人,那一声黑的女人,肯定已经完成那该做的工作了。
「请不要怪罪卓嫣,这一切是我逼她的。」
「这恐怕由不得你。关於她,还是会得到适当的惩处。」
程咏然吞了下口水,不禁感到失望。
「好了,聊天就吿一段落。」
男人从公事包中抽出一张纸,连着笔一起推到程咏然的面前。看着那该被完成的表格,她突然感觉一切都变得真实,这是她在沈浮与拉拔中最後的归属。
「......我们得来看看你是不是符合资格,请见谅,我还是得照着程序问问题。」
「程小姐。」
她缓缓地拿起笔。
「你身边有任何人接受过安乐死吗?」
海中的蓝鲸。程咏然想起弟弟的话,还有那年沙滩上的女孩,他很快乐。
「有的。」
如果程绍廷回到海里,也许就能睁开眼。
他将不再失望。
那头美丽的蓝鲸会在海里陪伴着他——他能够清楚看见,这最初与最後的向往。
「我的弟弟,程绍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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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咏然抱着纸袋走出大楼,她的步伐有些不稳,每一步都使她压抑许久的情绪再扩张了一些——直到她看见那熟悉的黑色身影,卓嫣靠在车门旁看着她。程咏然迟疑了一下,而女人做了一个招手的手势,然後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
「你为什麽......」
「我想我永远都不能习惯。」
卓嫣将名片亮在她的眼前。
「......你今天的案子都结束了吗?」
她似乎没有生气。程咏然脑中的嗡嗡声又回来了,一时语无伦次,只能讷讷地问道。
「嗯,结束了。」
程咏然欲言又止。
「我喜欢你不戴眼镜的样子,以後都戴隐眼吧。」
没想到卓嫣只是突然接道。这句话让她愣了一下,在对方的浅笑中微微脸红。
「谢谢?」
「他没有痛苦。」
卓嫣迟迟没有拉下安全带,只是跟她一起坐在车内谈话。然後卓嫣转过头看向程咏然,她的表情先是僵住,流露出一种脆弱、不安的情绪,最後才让眼泪滑下。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麽,抱歉。」
「那就什麽都不要说了。」
她看着程咏然的双眼,那里头的情感她并不陌生,但是她却没有再早一些意识到,这是她亏欠程咏然的。
卓嫣稍微倾近身子,而女艺术家似乎懂了什麽,伸手环抱住她的身躯,在那肩头止不住地落着眼泪。卓嫣第一次将程咏然抱紧了,这是情感太丰沛的举动,她俩都以为不会再发生了,但它发生了。
「我去了你家找你。」
卓嫣在她的耳畔轻声道。
「才发现原来你真的想进『自主』。」
「这是试探吗?一直以来,你看到的这些事、纪录下来的这些场景,都是你寻找答案的方法吧。」
「......对不起,我害你可能会丢掉工作。」
愧疚与难受感使得程咏然的声音也渐渐越低、越沉。
「你说我刚才收到的邮件吗?上面的惩处的确下来了。」
卓嫣按着她的肩膀,迫使程咏然好好看着自己。
「......我以後再也没有选择要不要搭档的自由。」
艺术家眨了眨眼,显然有些困惑,但答案呼之欲出,在卓嫣瞳中的笑意里。
「程咏然,你最好准备好了。」
然後她放开女人,扣上安全带,留着程咏然继续迟疑——最後才领悟。
「......卓嫣。」
程咏然笨拙地开口,内心万般希望开场白可以再好一点,但是她已经太狼狈了。
闻语,卓嫣撇过头来看她。
「安全带。」
却只是这麽回应着。
突然,程咏然尴尬地看见女人将那一小张画纸放在空的饮料架上。她早该看见的,卓嫣从房间里取走了她的其中一张画,也是女人的速写,却是唯一一张想像的、程咏然在脑中模拟卓嫣温柔笑着的样貌,这样的描绘温暖了她满是愁绪的夜晚。
「卓嫣。」
於是程咏然又唤了一声,试图鼓起勇气。
「你还有很多需要学的。」
卓嫣又是自顾自地如此道,但艺术家放松下来,因为她发现卓嫣早就明白她想说的事,赶在她开口之前。
女人是一道橘红色的模样,还有漂亮的微笑,再也不带威胁性。在开上道之前,那是一个程咏然相当熟悉的口型,在告诉她这一切该走什麽样的方向。
程咏然还是抽着鼻子。
「没关系,我受得了。」
生命仍然在流转,在那夕阳余晖之下的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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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xx-Infinity
相当平淡的故事?
向Thehexecutioner与Personofinterest致敬。
虚构内容,无绝对立场,不喜勿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