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儘管如此的我們 — 儘管如此的我們 (2)

学校五点下课,和小纯来到停车场牵车,没想到一整排机车停车格被一辆奥迪座车横挡住出路。

「怎麽办……」小纯苦恼地左顾右盼。

不过就算真让她盼到车主出现,她也不能做什麽,小纯很怕生。

「我们学校就一个人会开这台车啊!」

我走上前,好好将车子打量一番,矢车菊蓝的奥迪,在学校绝无仅有了:

「肯定是那老四的车,真没品。」

学校有几个非权即贵的富家子弟,经常一起活动,一个绰号叫「乔丹」,篮球校队的主将,职篮都想抢过来的球星;一个是「萧邦」,弹得一手好琴,拿下不少大奖;还有一位则是一个叫「老四」的人,家里是政治世家,他的父亲立委、议员、副县长都当过。

这三人组到哪儿都目中无人,连对老师也颐指气使。

「电话也没留。」

着急看看手表时间,铁板烧店的打工快迟到了:

「搞什麽鬼啊!这里又不是他家停车场。」

见我带着怒气一脚朝轮胎踹去,小纯吓得花容失色:

「瑞瑞!你做什麽?这样车子会叫啦……」

「就是要让它叫啊!不然车主怎麽会出现!」

没管其他学生的指点,我使劲踢那镶有四个银圈图样的轮胎。

大家都很怕得罪他们,无非是怕他们对老师们施压,影响自己的课业成绩。我不怕,不论大学念得再好再坏,反正将来毕业,就是回老家面店工作了吧!妈妈好几次明讲暗示的,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

家里经济本来就有点吃紧,一个大哥出国深造去,已经砸了不少钱;一个小弟以考上医学系为志愿,若後年真考上,往後七年的学费自然可观。爸妈都把将来的希望放在他们身上,望子成龙嘛!至於身为女生的我,就只有继承面店一途。

我也不担心在学校坏了被人打听的名声,一个做清洁工作的女孩就跟欧巴桑是差不多意思了吧!每次看着学校那些光鲜亮丽的女孩们,内心就有一种未老先衰的感慨油然而生。没人追这一点,也是早有觉悟。

「呼!累死我了,还不叫?」

不知道是车子设定的问题,还是我今天的力气已经贡献给802号房,都踢得气喘吁吁,昂贵的奥迪依然不动如山。

「算了啦!还有一点时间,我们用走的去好不好?」

小纯用乞怜的眼神水汪汪瞅着我……小小的个头,又白又嫩的脸蛋,可爱极了,好像小狗呀!

「……好啦,用走的也可以。」

小纯状似很弱,其实很无敌。

我们当了一年的室友,升上大二,我没能抽到学校宿舍,小纯便自愿放弃权利跟着我到外面租房子,她想要跟我一起住,并不想跟陌生人重新认识、重新习惯。

似乎是给人的感觉太像狗狗,所以从小被欺负到大,以致於对人类心生恐惧。

小纯妈妈为了要训练她胆量,主动帮她应徵打工,希望能够改掉她怕生的习性。

铁板烧店的工读生男生居多,我们工作的时段只有我们两个女的,小纯就经常被前辈们使唤来、使唤去。

「欸!阿贤,地板擦一下。」

「喔!喂!狗狗,地板、地板。」

小纯看一下被汤泼湿的地板,点点头,匆匆转身去找拖把。

「明明就是叫你去。」我看不下去,直接呛这资历第二深的前辈。

「我要忙。」

嘴上那麽说,可是现在才拿起铁铲不是吗?

但小纯已经乖乖拿拖把卖力拖地了,太卖力,没注意到前方一位刚盛好汤要回座位的客人,她的拖把长柄和客人的汤碗撞在一块儿!

「对不起、对不起……」

小纯连连弯腰道歉,挨了客人两句抱怨。前辈们纷纷露出「又来了」的鄙视嘴脸,却没人出面搭救。我放下收拾中的碗盘想过去,被旁边一道低语制止。

「她正在做的事让她自己做完。」

抬头,是阿伦前辈。

打从开工到现在他都在认真炒菜、炒肉,菜单一直加上来,他的手也没停下过。话不多,可是手艺好,甚至有熟客直接指名他,不知道念哪间学校,比我们年长几岁,有一双好认的单眼皮。

我默默收碗盘,一边用眼角余光关心做事不灵光的小纯努力拖地。

我们两只菜鸟在店里的工作就是打杂和跑腿,最近进步到可以帮客人点餐了。点餐的工作不容易呢!因为会直接接触客人,所以必须练好进退应对的本事才行。

我才在自诩前几次的点餐工作做得顺心应手,没想到今天就破了功。

店里随着响起的「叮咚」声走进三个客人,我瞪大眼,认出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乔丹、萧邦、老四,而外头违停的那辆车正是被我踹过的蓝色奥迪!

喂!你们知不知道今天害得小纯和我迟到五分钟啊!

是很想那麽骂过去,不过我是专业的铁板烧小妹,现在不是跟客人讨八百年前的债的时候。

他们说笑着坐下,我拿菜单到他们面前帮忙点餐,这三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说出餐点的时候,连看也没看我一眼。

「三份海陆套餐,单点一颗荷包蛋,请问蛋要全熟、半熟?」

当我复述完他们的餐点并要求确认时,他们还聊得起劲,完全不理我。我只好加大音量重新讲一遍,这一次足以让整间店的客人都听到了,荷包蛋要全熟、半熟?

全场鸦雀无声。

铁板烧店要鸦雀无声是非常罕见的,况且所有人的视线都钉在我身上。

我没料到情况会这麽唐突,依稀,好像听见阿伦前辈忍住的一声笑,那笑声里带着嘉许,我也听到了。

於是鼓起勇气面对眼前这三位终於直视我的客人。

老四用看不起人的目光在我脸上定睛五秒钟,才轻蔑地丢出两个字:

「随便。」

我快速写好注明,转身将菜单交出去,店里的气氛才又活络起来,充满熟悉的铁铲碰撞和说话声。

可惜,好景不常,约莫十分钟以後,我从厨房冰箱拿牛肉出来,发现小纯又在委屈道歉,而她道歉的对象正是老四。

「蛋半生不熟的怎麽吃?我从来不吃生的蛋。」

老四先用筷子指住荷包蛋,最後把它们摔在桌上。

小纯八成是倒霉路过那里被叫住,然後一挨骂就先下意识说「对不起」。

「刚刚明明问过你要全熟、半熟,你自己说『随便』的!」我一个箭步介入他们当中,把小纯挡在後头。

老四不满的眼神从小纯转移到我这边,脾气很大:「既然是随便,不会做个全熟的来啊?」

「既然要全熟,你不会讲清楚啊?」

他好像没被当面顶过嘴,怔一下。就在这时候,一盘刚煎好的全熟荷包蛋漂漂亮亮在他桌上摆好。

「店里请的,顺带一提,这种蛋不是叫『随便』。」

阿伦前辈面无表情地说完,又回去炒高丽菜。不过两三句话便泼了老四一大桶冷水,老四面色铁青一阵,开口问:

「你名字?」

「不告诉你。」

碰一鼻子灰的老四和其他两人站起身,没吃掉那两颗荷包蛋,却付清它们的钱,不愿意在钱的事上欠人情的样子,以高傲的姿态驾着蓝色奥迪离开。

那天晚上,我和小纯都被店长叫去训话一顿。小纯几乎每天都会因为小凸槌被念,我则是「态度不佳」。

十点下班後,我们又走回学校骑机车,旁边刚好也有两个女生在牵车,精心打扮过的她们大概刚连谊回来,在发动引擎前,我听见其中一个说「好臭喔」,这才闻闻自己手臂上的气味,那是在铁板烧店闷了五个钟头的油臭味。

「洗完澡就香了啊!」

听见我嘟哝,小纯笑一笑:「瑞瑞好多正能量,什麽都不怕。」

「是你太容易害怕了,如果不是自己的错,就要理直气壮一点。」

她不语地坐上後座,等扣好安全帽扣环,才接下去说:

「我被我妈逼得一定得打工,不过瑞瑞你可以不用顾虑我,如果做得不开心,随时可以不做。」

原来她担心连累我,真可爱,小纯家境相当不错,就算不用打工也能衣食无虞,是她放低姿态来当铁板烧小妹,又甘愿被那群前辈胡乱使唤,这样的千金小姐也算奇筢了。

我用我的安全帽去撞小纯的安全帽,声明在先:

「阿呆,我顾虑的是钱,生活费我可是要自己赚。」

明明摸不到头,小纯还是伸手去触碰安全帽,好像那样有抚揉到碰撞的地方一样,然後傻呼呼地笑:

「那就好。」

她柔软的笑脸忽然让我内咎,因为,留在那间店打工并不全为了她啊!

骑着机车,晚风吹得舒服,把一身污烟瘴气都吹散。我在一点疲惫、一点惬意中回想打烊前无意间撞见的珍贵画面。

正搬着空菜蓝到外头放的我,发现不远的路旁有人蹲在墙边,他脚前有两只小小的流浪狗,一黄一黑,饿坏般地啃咬纸盘上的食物。

我在心里喊出「阿伦前辈」,他没发现我,就一直看着小狗把那两颗老四没赏脸的荷包蛋吃个精光。

不常见到他跟人打交道,却仅仅因为喂饱小狗而显得份外亲切,平静又温柔的侧脸,一遍又一遍在我脑海里重覆温习。

那样的阿伦前辈只有我知道,只有我宝贝似地将喜欢他的理由一个个收藏起来。

「瑞瑞,你在笑什麽?」小纯从後照镜窥见我的倒影。

「咦?没、没有。」

尽管这份心情只能收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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