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告別的方式】 — 【告別的方式】(4)

「幸好我有件要给弟弟试穿的西装,你等我一下。」名义上要去「见习」,若穿着极为普通的休闲服饰,应该很不得体吧?他刚好带了套西服,此时正巧派上用场。

十分钟後,他从车站的洗手间出来时已换好正式服装、和摩砂晴实会合,一同前往崭新的目的地。

走出车站,潮见了看到一辆醒目的车子停在外头,驾驶座上的司机见到他们一出现,立即下车前来,「摩砂先生?」打量着两人,随後目光停留在背着一个大箱子、身型较高同时表情也较淡漠的男子身上。

「我是。」摩砂晴实微颔首,「您是……?」

「敝姓仲崎,奉命来接您。」男子先自我介绍,「这位是?」他以为摩砂晴实会单独过来,没想到还跟着另一个人,好奇的视线禁不住转向一旁的潮见了。

「潮见。今天是来见习的。」潮见了主动回答,「很抱歉没有事先知会一声。」他鞠躬聊表歉意。

「您好,潮见先生。」摇手表示无妨,「那麽请两位赶紧跟我来,大家已经在等待了。」示意他们坐上车。

车子驶在距离都市有一小段路程的近郊乡间道路上,四周的建筑物不像市中心那般高楼林立,多半只有两层楼高度、且是附设小庭院的独门独户,一路上三个人没有太多的交谈,没多久便抵达了目的地。

从外头即可看到一些丧礼用的特殊装饰,让两人轻易辨出这次主要化妆对象的人家,摩砂晴实没等待尚在停车的仲崎,迈开步伐直接就走了进去。

表明来意後由主人带领他们前往遗体放置的房间里头。

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过程。没实际见过遗体化妆现场的潮见了为了避免打扰到摩砂晴实工作,仅是乖乖地坐在一旁,尽管默不作声,视线却从未自他身上移开过。

由於打着「见习」的名号,让他可以光明正大地观察他。

死者为一位年约十岁左右的小男孩,这令潮见了感到意外,尤其又从一旁的亲人群中瞄到一个和他相仿的男孩子之际──『双胞胎……』他恍然大悟。摩砂晴实似乎也发现了,因为他自这个外表看来鲜少有情感波动的男子眼中捕捉到一丝迅速闪过其中的诧异及……惋惜,虽然对方马上掩饰过去。

这名男子果然习惯将情绪的反应压抑下来,才让一般人以为他很冷淡,其实并非如此──潮见了觉得自己看到了他隐藏起来的另一面,而他相信认识他的人亦能了解,所以才千方百计地设法要让他走出昔日的伤痛。

摩砂晴实尚不晓得他们的用心良苦吧?不久的将来,他必定会明白的。

他值得被这麽对待。潮见了在心中肯定。

工作时的摩砂晴实就像平常那般严谨,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举手投足里流露出对待自身职业的重视与尊敬,这让潮见了觉得、若自己有朝一日不幸死亡,能被这样尊重地对待,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他的善良与温柔,从一举一动中偷偷地流泄出来。

本人或许没发现呐。潮见了在心中微微轻叹,这大概是他最使人心疼的地方──他逐渐可以体会奈子他们的心情了。

摩砂晴实以熟稔的手法和技术替遗体上妆、更衣,过程隆重且庄严。

待整个程序告一段落後,两人再次向丧家致哀,准备离开。

「谢谢你。」然後,一个声音出现在他们後方。

两人不约而同顿足、回首。

「谢谢你们,大哥哥。」童稚的声音自下方传上来,他们微低下头,看向声音的源头──双胞胎之一的小男孩,潮见了立即於脑海中调出稍早前的记忆画面。

他的父母呢?左右张望却没见着方才的两位大家长,想必还在屋内忙着,而小男孩则趁隙跑了出来。

「他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小男孩问道,表情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

听完他的问句,潮见了直盯着他,不知该作何回答,只好将视线落往旁边的男子身上求助。

摩砂晴实沉默了好一段时间,最後才缓缓开口:「你叫什麽名字?」他蹲下身,让自己和小男孩的视线落於同一水平上。

「幸一。」毫无畏惧的眼神笔直地对上这位初次见面的大哥哥。

「你……兄弟呢?」由於不知他们的排行,他选择用较保守的说法。

「弟弟,健儿。」坚定的口吻、咬字清晰地答道。

「几岁了?」他再续问。

「快十岁了。」他跟弟弟原本两个月後就要一起度过十岁生日。

潮见了见摩砂晴实稍稍垂下眼帘,「幸一知道一休和尚的故事吗?」他问男孩。

见他摇头,摩砂晴实以徐缓柔和的语调轻轻陈述:「小时候、一休和尚有次不小心打破茶杯,怕师父骂,便将茶杯藏起来後问师父:『世界上所有的东西,是不是都会死亡?』师父说:『是的。』於是他拿出破掉的茶杯,告诉师父:『杯子死掉了。』」他淡淡笑了,「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即使再舍不得,有一天总会跟我们最心爱的人告别。」

「跟健儿也是?」感觉上过於早熟的男孩这时隐隐露出藏起来的悲伤。

「是的。」微颔首,「只是幸一跟健儿互相告别的这天,比较早来到。」

「但是我不想要跟健儿告别。」褪去看似成熟的外貌,男孩这时终是流露出符合年纪的稚嫩表情,写满了不舍与哀伤,「我以後都看不到健儿了,对不对?就像那个摔破的杯子一样。」

「杯子虽然破掉了,不过由於曾使用过那个杯子、会知道它很好用,就像幸一还记得跟健儿相处的每一个回忆。」没有拭去男孩脸庞上的两行泪痕,摩砂晴实仅是微微笑着,「那麽,健儿便会一直在幸一心中。」

对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该如何解释死亡?

潮见了从未思索过这个问题,事实上就连他本人也很少去触及这层面的话题,因此忍不住佩服起摩砂晴实──他用自己的方式、以及一个孩子的思考模式去诠释,深入浅出地告诉他、认真严谨地回答他。

没有把那样的疑惑当成一个孩子的童言童语去敷衍回应,正如同他对待每一位往生者的态度一样。

而这亦是潮见了第一次看见摩砂晴实的笑容,纵然犹如昙花一现、轻轻浅浅地划过俊逸的唇旁,也足够像春天和煦的暖风拂过大地,留下令人心神荡漾的余韵。

原来他会这样笑。

告别了男孩、走出屋子,潮见了有感而发:「以前我奶奶过世时,大人总告诉我、她睡着了,但其实我隐约知道她不会醒来了。」当时无法理解为什麽奶奶不再对自己笑、不再抱抱他了?

「如果那时候有人这麽对我说……我想那股悲伤,会被冲淡一些吧。」如同摩砂晴实刚刚向男孩说明的内容那般。

至少让他明白了一点──任何一个人的死亡,都不是因为另外一个人的因素所致,没有人应该背负这副枷锁活下去。

那是一种太过沉重的情感了。

有人对他如此说过吗?潮见了望着他坚挺的背影,嚼着一句问不出口的疑惑。

「走出悲伤……」摩砂晴实听见走在身後的他说完那番话,「要靠自己。」一会儿後才淡然地开口。

不是旁人三言两语便可轻易化去的。他欲表达这样的意思吗?沉吟片刻,潮见了耸耸肩,不禁想起夏川京介对此人的评价──脾气比牛还硬。

也罢,不急着改变他的观念态度。

此趟也并非毫无所获,至少让他目睹到许多这名男子不同的面貌。唇边挂起浅浅的笑容,他问:「话说,你怎麽知道一休和尚的故事?」他有点意外看似冷漠的他会清楚这类的小故事。

摩砂晴实轻皱眉头,似乎不太愿意回答,然而最终仍轻描淡写表示:「先前曾在京都听人提过。」

「原来如此。」不知是怎麽样的场合?潮见了在脑中想像着。

他发现自己对这名男子的探究欲望愈来愈强烈了。

两人出了主屋,看到稍早前接送他们的司机仲崎早已等候在一旁。

双方视线对上的刹那,潮见了察觉前方的摩砂晴实好像愣了愣,四周的空气瞬间降下一半的温度。

见到他们,仲崎挂断原先正在通话的手机、向前,「摩砂先生、潮见先生,辛苦了,我奉命送您们到车站。」

潮见了注意到他已先把车子开到门口附近,俨然早有准备。

摩砂晴实一言不发地坐入车内,後方的潮见了则跟不明所以的仲崎互相交换眼色,他以眼神及肢体动作向仲崎传达、自己亦不清楚摩砂晴实突如其来的愠意究竟是为什麽。

沉默一路维持到了车站、下车後,他看见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另一位人物、从他跟摩砂晴实的对话推敲,这才将前因後果串连起来。

「你好像不讶异?」後藤警部嘴角噙着笑,看着一脸漠然的摩砂晴实。

他不太情愿地开口:「我知道他是奉您的命令。」微闷的语气。

潮见了注意到即使用敬语、此刻摩砂晴实的反应,无形中却流露出不少私人情绪──这让他在意起他们两人间互动的微妙关系。

「咦、怎麽说?」他不觉得其中有破绽之处。

「……解剖……」顿了顿,「那孩子身上有解剖缝合过的痕迹,警方必定会插手……仲崎先生、我曾见过他。」就算仅仅多年前匆匆一瞥之印象,由於自己算很会记人及认人,在确定小男孩属意外身亡後,可能出现警方的场合里会看到後藤警部的下属,便非太让人讶异的事情了。

「你还是一样观察力敏锐。」不免感到佩服。

显然摩砂晴实不太领情这个恭维,「这次您要我去哪里?」无事不登三宝殿。

「你这麽肯定我是要带你去哪里?」再度扬眉。

「您已经买好车票了。」除了认人的本领,恰好他的视力也不错,方才远远在车子上就隐约可看到他自售票处附近走出来。

「哈~!」听完,後藤直司笑道:「真有你的,你不来当警察实在太可惜了!」在他管辖范围下,犯罪破案率应该会提升不少吧。赞赏地拍拍摩砂晴实的肩膀,「这位就是传说中的见习生?」落在潮见了身上的视线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

颇为犀利的目光,令他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初次见面。」他朝对方微鞠躬。

「不用这麽客气,摩砂的朋友就是警方的朋友。」收起审视的眼光,「但我不认为他会去收弟子。」一针见血地道出疑点。

「呃,这个嘛……」他考虑该从何解释──是要先说明原由,还是要先否定其实他们还称不上朋友?

对他们的谈话不太感兴趣,「车要来了。」移开仍搁置於自己肩上的手臂,摩砂晴实打断他们的对话,迳自朝验票的自动匣门走去。

留下後头的两人互视一眼。

『等一会儿再聊。』俏皮地向潮见了眨了眨眼,他勾勾手指、示意对方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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