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飘摇,模糊了远处的山景。想起来,初夏阴雨绵绵的梅雨时节,是紫阳花的花期。
记得在这个时候,稻叶山城的紫阳花会开满一城,新雨过後,花儿是清丽的白色,到了第二天,就会变成有红、绿、蓝、紫各色混杂的花儿,点缀着这灰暗的天地。
山城的色彩斑斓总是教小时候的他惊喜,每每看到一城盛开的紫阳花,他都会跟表妹归蝶偷偷溜出天守,在山野乱跑乱叫,成为两个顽皮的野孩子。
「在想什麽?」浓姬把盛住药膳的托盘放到病榻旁,轻声问道。
凝视窗外雨景的光秀很快就回过神来,回首向他这位娇艳的表妹报以一笑,「我想起紫阳花……昔日在稻叶山城盛开的紫阳花。」
「紫阳花吗?你这个人就是念旧。」浓姬的明亮的凤眸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感,「但是光秀,你有没有想过所谓的过去根本没有什麽可以追忆?因为在过去面前,任何人都是那麽的弱小,什麽都无法改变。」
愈是让人怀念的事物愈是教人心痛,因为往事随风,一切都吹得太远,像是断了线的风筝,飞往云层的最深处,再也抓不回来。
世上没有什麽比起不能改变更令人心痛和无可奈何。
既然如此,想念,根本就是折磨自己的酷刑。
她的一番话似是包含一种无奈的怨意,光秀听在心里,觉得很不舒服,他轻拍浓姬的肩膀,担忧地唤道:「归蝶?」
浓姬抛抛头,向光秀挤出一个笑容,并催促道:「没什麽。别愣在这儿,药膳都放凉了。」
「归蝶,这些年来过得好吗?」光秀浅嚐一口浓姬亲自泡制的豆腐清汤,心里大赞这位表妹厨艺大进。
「不错,但我讨厌这样的生活。」
光秀伸去拿木筷的手闻言凝在半空好一会儿,「为什麽?」多年不见,眼前的归蝶的变得非常陌生,自己再也无法揣测她在想什麽。昔日那个单纯的小女孩,似乎已经在岁月中走远,远得辨不清面貌。
「因为信长有一双强大的羽翼去保护每一个人,也为每一个人筑建温巢,让每个人都沈沦在他的温柔中。」
温柔?光秀露出迷茫的神情,因为信长总是以强者姿态在他眼前出现,狂放而霸道,除了在金崎撤退战那夜,信长脸上那焦躁和惧怕的神情……但无论如何,温柔一词,光秀倒觉得是风马牛不相关。
浓姬续道:「我是蝮的女儿,奔驰於沙场,这才是属於我的生活。在歧阜城的生活实在悠闲得令我觉得郁闷,人也变得怠惰。我的人生,不该如此……所以,下一场战争我决定要跟随信长出征。」浓姬说得云淡风清,也说得理所当然。
「归蝶——」光秀大惊下牵扯了腹间的伤口,立即痛得拧紧眉心。
「信长已经允许了。我是蝮的女儿,是不会输给那些杂碎的。」浓姬按住光秀的双肩,要他冷静下来,「你就安心在这儿养伤吧。」
光秀自知浓姬说一不二,只得苦笑,「那麽你自己要小心了。」他的秀眉皱成两座小山,衬上他苍白的面容,倒真让浓姬感到一阵怜惜。她的表哥嘛,就是喜欢用这副楚楚可怜的神情让她产生罪恶感。
浓姬的目光落到光秀几乎没有碰过的药膳上,伸手触摸碗碟,觉得仍是温热,便站起来道:「快吃吧!别浪费我和信长、兰丸的心血,我先出去了。」
「信长大人和兰丸?」光秀愕然瞪大了一双明眸,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浓姬停下了脚步,然後哀怨万分地说着:「食材是兰丸天未亮就上市场买的,而信长也蹲在厨房大半天帮我看火……」她滔滔不绝地说着,愈说愈扯,不过为她表哥着想,善意的谎言也不怕多说,她表哥是标准的受软不受硬。下回说秀吉为他爬树摘水果,胜家为他劈柴好不好?
光秀的脸色愈听愈惨白,终於忍不住扬出一掌叫停,而另一手则掩住嘴巴,「可不可以不要再说?我想吐……信我,我会把它们吃光的。」
「这样才是乖孩子。」浓姬弯腰拍拍光秀的面脸颊,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狡黠,故意凑在光秀耳边柔声道:「表哥,如果觉得跟在信长身边太寂寞,记住告诉我,作为表妹的我定会为你排解寂寞的。」她边说边执起光秀的手在他的掌心里画圈圈,又不时送他几个媚眼,令光秀的脊骨即时凉了半截。
砰的一声巨响,房间的纸门忽然被人用力拉开,然後一把平静得令人发毛的声音响起:「阿浓,听说你好像是来照顾你表哥,而不是来勾引你表哥。」好一对小别胜新婚的狗男女,他们当他是死的?
看到自己的夫君首次在她面前发怒,而且还这样可爱,浓姬立即露出一个天下无事国泰民安的太平笑脸,「不过是表兄妹联谊一下而已,你就不要吃醋啦!」他拥有那麽多下属,不是连一个表哥都要跟她抢吧?
「出去。」知道自家妻子有多麽强大的杀伤力,信长简洁地下了命令。
「是、是、是。」浓姬又回头向光秀抛了抛媚眼,这才向信长行礼告退,还好心地为他们关好门。
「你很享受是不?」看到光秀的目光始终离不开浓姬,信长冷冷地问。
「不是。」光秀心中打个突,慌张地挥手又摇头,目光落在药膳上,想起浓姬那番令人作呕的说话,连忙压下那呕心的感觉,狼吞虎咽地以狂风扫落叶的速度把盘上的食物都吃光,害得信长以为他是饿鬼。
当光秀把最後一口汤也灌入口里,信长向外头吩咐道:「阿兰,把东西拿进来吧。」守在房外的兰丸听见了,拉开门向里头的两人点一头,然後恭敬地把一个朱色的长盒交到信长手里。
「这是……」光秀按捺不住心中的躁动,正要掀开被子,信长却拉过被子盖回他身上。
凉风吹起满地落叶残花,不知在什麽时候,雨已经停下,屋檐上偶有积水滴下,有一下没一下地奏起雨後舞曲。
信长把托盘推到一旁去,将长盒放在光秀面前并打开它,「你猜得没错,这是你的乌铳,虽然我可以找人把它的外形修复,但它已经无法再用。我从阿浓口中得知,它对你很重要。」
「嗯。」光秀点点头,随口应着,没有看信长一眼。
虽然光秀没有把注意力放到他的身上,但信长也不发怒,他凝视着光秀苍白的面容,见着了一种春花被东风打残的脆弱。
他好像在光秀身上看到另一个自己,同样是孤伶伶的一个人。自己不断被放弃,而光秀则不断的失去。
对於光秀,信长不想看到他的鲜血与眼泪,也不想光秀为自己牺牲什麽,相反,他想把自己手中最美好的一切都给予光秀。他希望光秀可以得到他永远都得不到的快乐。
光秀坚定地摇头,「比起信长大人你,它一点都不重要。不要说是一支鸟铳,只要是为了信长大人,我愿意把我的性命都豁出去!」
「这就是我不让你当殿後的原因,因为你可以为我而变得不爱惜性命。」说到这里,信长的语气也不由加重,「全身大大小小的伤加起来共有三十八处,还好足以致命的只有一处,否则光是流血也能要了你的命!」
无法理解信长的心意,光秀只是觉得对方在质疑自己的能力,怒火偷偷窜入心里,光秀立即扳起俊脸,「但这是我的职责。」
信长也不解释什麽,只是皱起眉,不自觉地说着:「我对你,就只有责任?」
「还有君臣情谊。」光秀眨眨眼,再补上一句。
「就这样?」他还是觉得还欠缺了什麽似的。
光秀始终猜不透信长的心意,索性开门见山地问:「那信长大人你想自我身上得到什麽?」
信长闻言也在心中询问自己。是什麽?他究竟想从光秀身上得到什麽?信长心中也感到迷茫。他知道光秀身上有一样他渴望得到的东西,但无奈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麽。
「信长大人,秀吉大人与杂贺众的杂贺孙市派人来送礼。」门外忽然传来兰丸的声音。
「是给光秀的吗?叫他送入来吧!」
兰丸把纸门推开,就见一个少年把一推生菜、萝卜、蕃茄、蕃薯、玉米……外加各式水果全都搬进来。信长扯一扯嘴角,心想秀吉就是秀吉,就是爱夸张和突出。
「佐佶,原来是你啊。」光秀对於这个看起来比较文弱的少年竟然可把这麽多的蔬菜水果带来,而且气也不喘一口,实在感到惊讶。
把所有要送的东西都带来後,佐佶才向信长和光秀行礼:「两位大人好,秀吉大人特意叫我把礼物带到,并吩咐我代他向大人你问好。」
秀吉与孙市的心意,光秀都能接收到。对於出生於市井的秀吉和孙市来说,最宝贵的东西莫过於是食物,贫困人家,乱世中最渴望的就是天天能吃饱……
「帮我多谢秀吉殿和孙市殿吧,辛苦你了。」光秀由衷说道,佐佶朝两人再行一个礼就告退。
信长不耐地曲起一脚,心想自己找了数多个工匠才找到一个能把鸟铳的外观修好,但秀吉和孙市随便叫人带些蔬果来,光秀就表现得如此高兴,虽然他都明白秀吉与孙市的心意,但光秀这样,未免太厚此薄彼了。想到这儿,心里郁闷至极,一腔闷火也不知如何发泄。
「信长大人?」光秀揉眼企图令自己清醒一点,可睡魔却在他身後不断地诱惑他,意识有点迷糊,光秀不由掩着嘴打了一个呵欠。
「累了就睡吧,我也要走了。」自认很体谅对方的信长爽快地起身离开。
「关於与朝仓、浅井的战事……」光秀小声地开口。
信长头也不回,走到门边,把光秀吞吞吐吐的话接下去,「很快就会开始,就在姊川。我说过,我要连本带利的胜过来!」他顿了顿,又道:「这回我不淮你参战,如果我回来时你的伤还没有痊癒,那麽再下回的战事你也不要参与了。」他抛下一句近乎要胁的说话正要向前迈步,光秀却把他叫停。
「信长大人,谢谢你……属下刚才竟忘记向你道谢,实在太失礼了。」
雨後乌云渐散,阳光似是怕事的孩子,一步一步爬入屋内,慢慢照亮一室,信长回头,见着了光秀真挚的笑容,心里不由窃喜。这是春回大地的感觉,也是一种他久违的感觉,是叫希望吧?
「光秀,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找到答案的,我一定会知道我想从你身上得到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