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萧允禾坦承一切的时候,宋将军自始至终什麽也没说,本就充满细纹的眉间更加紧蹙,没有舒展,直到他说完良久,宋将军沉沉叹了一声,「我不意外……那孩子会做出这种事,他就跟他的娘亲一样……下定决心,便不惜一切。」
「将军……」萧允禾抹了抹眼角边彷佛不存在的泪水,「不管用什麽法子,我都会想办法救他。」
一双经历岁月风霜的沉稳眼眸扬起,对上萧允禾,「你有法子能治好容儿?」
顿了顿,萧允禾说出了他从书籍中查到的方式,但此法却也是陷入另一种无解,他深知容儿不会要旁人替自己受罪,尤其是这种根本不会再痊癒的折磨,那比杀人还要痛苦。
宋将军忽然走上前,轻轻搭上他的肩,像是把什麽寄望和嘱托透过这样传到他身上,令萧允禾无法轻易退开。
「允禾,我有法子能让容儿接受。」话一出口,萧允禾是瞠大了眼睛,望见他眼中的那分凛然,霎时动弹不得,「容儿的一切苦痛,就让我这个爷爷承担吧,他们兄弟俩的前半生,我没有好好照顾……如今清儿走了,那保容儿後半生的安稳……也是我唯一能替瑶瑶做的事了。」
萧允禾边听边摇头,视线再度模糊。
宋将军再把另一手搭上他的肩,此刻双肩上的重量是一个人一生中最重要的盼望,「允禾……我一生为国尽忠,走到今日,也是差不多到了尽头。这是我此生唯一的愿望,看在往日的情义,你必须帮我、也帮帮容儿。」
这语气是多麽不容人置喙,沉柔中带着一丝刚强,不许对方有一丝一毫的反驳。
「但是、但是……他怎麽可能接受?」
就算容儿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又怎麽会平白无故接受一个敌国将领的甘愿牺牲?而若是容儿真发现了他们之间的关系,那便更加不可能了!
那等於是,害了自己的亲人哪。这样的罪孽,没有人愿意承担,就算愿意承担,也是终生的心魔。
「不让他知道……便好。」宋将军的眸中有着更加坚定的深意,「这事,你知、我知,除此之外,再无旁人知晓。你只管把他带回陈楚,我自有办法。」
萧允禾死死摇头,仍旧是不愿意。
「允禾──」压在肩上的重量松开了,接着,是重重一跪,膝盖碰在石地的声音响亮,回荡在他们之间。这样一代的英雄人物,今日居然会跪在一个年轻的小夥子面前,不为别的,只为了一个诉愿。
「我,求你了。」
在宋将军朝他磕下响头之前,萧允禾更早一步跪下,撑住了宋将军的肩膀,他的神色挣扎,在情理与情感之间挣扎缠绕,一股无法化去的哀愁要把他压垮了,却是不能倒下。
他的确欠了宋将军一条命,不,若包含萧允风的,是两条。
深吸了一口气,他扶起了宋将军的身子,接着,自己重重一磕,「将军,不论结果如何,都请先受我这一拜。」力道很大,恐怕额上是碰出瘀痕了,「我答应您……我会把夜容带来。」
一声轻轻的道谢从头顶传来,萧允禾却不想抬头去看。
那恐怕是比恸哭或吃笑还要更令人难受的淡然面容。
於是他们订好协议,让萧允禾回殷觉带着容儿前往陈楚,萧允禾其实不知道宋将军要用什麽法子,但是他们约好在那间竹屋碰面。听闻宋将军的死讯时,萧允禾心中半是诧异、半是怀疑。宋将军有可能真的死了──那容儿的毒便再也无法可解,但若宋将军没死,依约在竹屋等人……
为了容儿,他竟然能做到如此地步。
不管是何人,只怕均是不敢置信。或许这世间上只有宋将军知晓自己内心的遗憾,也只有透过这样才能抒发积压在心头万分之一的罪。
他们前去宋府吊唁时,遇上了宋将军的一位亲信家仆,此时不免庆幸容无法闻声,所以不论他们谈了什麽──容儿都不会知道。
从那名家仆口中,萧允禾证实宋将军确实未死,不过遇刺是真、负伤也是真,只怕时日不多,得尽快赴约才行。
到了竹屋,萧允禾让容儿在主厅等,自己则走入内间──果不其然,伤重至气息已然不稳的人半坐卧在床上,见到他出现,貌似总算松了一口气。
「将军……」若不是容儿听不见,他恐怕连这一声都不敢喊,「等我,我立刻做准备。」
「他……还好吗?」
一边布置施阵,偶然间听宋将军问出这一句,他深深吐息了几次,好不容易才回应:「嗯,他很好,但听闻您的死讯……看来很是伤心。」姑且不论那分伤心从何而来,但伤心的确是容儿必须该有的,为了那个不现於世的血缘关系。
「那……就好。」
好半晌,床边悄无声息,萧允禾甚至以为宋将军撑不住提早走了──但事实证明,这一身傲骨让他死死忍着最後一口气。
准备完毕,他搀扶宋将军坐到白帘後,正要起身,却被喊住了,「允禾,老夫看来……可还好?」闻言,萧允禾点点头,「这手是有点脏,弄脏了他不好,你可还有乾布让我擦乾净?」那双充满皱纹的手上沾了些血污,是包紮伤口时弄上的。
「有。」他找了块乾净的白布给宋将军,却是拉起那只手,眼睫低垂,细细擦拭乾净,宋将军也没阻止他,就让他静静擦着。
好半晌,宋将军又开口:「允禾,记得……让容儿把我的骨灰撒入溪中,顺着河流出海……这是宋家的传统,由他们黑发人送我们白发人……才是正礼。」
可惜,宋将军的亲生女儿不在了。这番送别之礼,只能由容儿来做。
「还有……」宋将军似乎是还想说些什麽,却忽然摇了摇头,没说了。
萧允禾收起沾上血污的布条,缓步朝主厅走去,在不经意间,他听见了一句最为深沉的盼望。
「若是有机会,真希望能亲口听他喊我一声『爷爷』。」
萧允禾的脚步顿时僵住,迟迟踏不出去。
幸好白帘遮去他的脆弱背影,而房门隔绝他跟容儿的面容相对,否则他此刻难看的悲痛神色──便再也无法透过任何事物掩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