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刻才笑着转眼就哭了,少年愣愣的不解小女娃的心思,只是默默帮她擦泪。心湖漾起涟漪,他听她跳跃似的挪移话题。
「……我姊月宝生得像我娘亲,像尊玉娃娃。等皇帝老爷结束丧期要立新后时,姊姊刚好也及笄了,到时她铁定能当皇后,我哥元宝就是国舅爷!」仰起头,她咧嘴抬高音量,好像这样就不会被人看穿她刚才哭过。
她转移话题的技巧笨拙,教他莞尔一笑。「为何不是你当皇后?」瞧她红着眼,他心生一丝心疼的反问。一个饼铺出身的女子,怎麽可能有机会被封后?就算是有意争取选秀资格,小小的商家身份也上不了台面,赛不过达官贵人家的闺秀。
「我姊漂亮啊!一定是天下最貌美的人才能当皇后!」理所当然,她重复母亲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我娘亲说,整个京城脚最小的就是姊姊,没哪个大户人家千金比的上。而且姊姊还会弹琴、唱曲儿,将来肯定是天下第一美人,生来就是当皇后的命!」
那麽天真又脱离现实的一席话,教他哭笑不得。
皇后可不是天下最美的,而是最有政治势力及强悍後台的女人,且能帮助年纪尚轻的圣上坐稳帝王宝座的,才会是未来的皇后。
未来的皇后只会是当今圣上的棋子,美丑根本不是重点。
「是这样吗?那你也到该缠脚的年纪了。缠的小小,不会输给你姊,你也有机会当亲王妃啊!」顺着话头,他也傻气的跟着聊;事实上他一点也不希望那悲惨时刻降临到这丫头身上。等她缠了足,就不会再有机会在外头玩耍蹦跳,只能养在深闺了。
「不,我不缠,缠了就不能进厨房帮爹亲的忙;我要学手艺,不缠。」而且说不定学会手艺,连年夺得圣上下赐的御匾,母亲就会喜欢她了。
「不缠,就嫁不到好人家啦。」瞧她好认真的摇头,他故意口是心非的逗她,也是告知她现实的残酷。
当今圣上初登基的第一项德政便是废除缠足陋习,但身份高贵的闺秀千金在台面下还是违反律法缠足。毕竟「缠足才是美人」是数百年来根深蒂固的审美观,为了求得美满姻缘,不缠足是行不通的。
「嫁人不重要,爹亲的手艺才重要!」瞪瞠正色,她露出不合年纪的坚定神情。「且我哥是当国舅爷的料,不由我学谁学?所以我一定要学全爹亲的手艺!」
那麽纯粹的目光、多麽矢志不移的气势,他闻言一愣,呐呐不能言,脑海忽然闪过一个画面。
他八岁始上山习武那日,二哥盛装一路送他到城门口交给即将接走他的师傅时,二哥嘴角微扬似笑,表情却无比慎重的叮嘱他。
「听着,好好习武,坚强你的心志,未来成为一国大将。从此刻起,我们凤家将由你写下新的族谱。乐弟,迈向你的人生,开创属於你的天下。」
当时他不懂二哥的意思,後来也忘了,但此刻小女娃竟让他忆起这段往事。
霎时,这段话的深意教他心湖扬起波涛。
震颤,他猛地起身刹那明白自己的愚蠢。二哥九年前告诫过他的话,他怎到现在才懂?且还是经由一个小丫头的童言,他才领悟二哥的苦心教诲。
***
压抑充塞於胸快满溢的热浪,少年对小娃扬起微笑。
「我得走了,小姑娘。多谢你的包子,将来你一定会学全父亲的手艺。」
「你要走啦大哥哥?」方才他听她说话、帮她擦眼泪却没笑她爱哭,还称赞她的父亲,教她心情舒坦多了。跟着起身,她有些依依不舍高举手上的小蒸笼。「那这些全部送你。」
「我不能收。」摇头,他放软语气。身为男子汉收她一个包子已很不应该,现在怎能再收下一笼?就算是送的,但以男人的自尊断不可再占她便宜。
「不打紧,爹亲说这不能卖,是我做的可以送你。」将蒸笼前递,她天真的表达热情。
你一言我一语、递来推去半晌,仍留在唇齿间的美味教他的立场松动。
思罢,他拿下颈上的金锁片,接过小蒸笼後将锁片塞进她的小手心。「那这个跟你换;这是真金,很贵的。」
这只金锁片其实可以换百来粒长相思,但他一点也不吝惜,因为它比不上一个小女娃以真心引领他醒悟。
自小带着保平安的金锁片,对他而言并不具任何意义。要不是二哥的牺牲让家族享受荣华富贵,才下山当职未满一年也没从事家族营生的他不可能穿金戴银。
就从舍弃一只金锁片开始吧,他要舍弃一切由家族给予的庇荫、及不劳而获的富裕,追求他迟了近十年的目标。
「不行,那是送你的!这个我不能拿!」急得举高手,她要将亮晃晃的锁片归还。父亲教过她,不能卖的糕饼就是不能卖,这是「诚信」。虽然这二字的意思她还不太懂,但她要听爹亲的话。
「那我们去问你爹?」将她的小手连同金锁片一起包进手掌,他试图说服她。「我要向你爹道谢,多谢他让我吃到这麽好吃的包子。」
「嗯……」犹豫着该不该接受他的建议,但听他称赞父亲的手艺,她便想带他去见爹亲应该不是坏事,而且爹爹一定不会收下金锁片。
「好,」点头,她反拉住他去到林记厨房後门。
门一开,热气立刻向二人扑面蒸腾而来。
「大哥哥,那是我爹,我带你去跟……」抬高嗓门,她大声领他跨入门槛,但话没说完就听到父亲和外祖父正在对话。
厨房里厨工多又繁忙、十分吵杂,是故二人的音量都极大。
「……岳父,怎不带三妞一起去?」
「要出远门怎能一家子全去?你要照应厨房,家里当然是她看着,不然被宵小闯空门怎麽得了?」
「三妞才多大?怎麽看家?兄姊们都能出门玩,为何不能带她一起?」垮着脸的倪福气绕着弯求岳父应允小女儿出游,低声下气的简直卑微。
「少罗嗦!我说什麽就是什麽!」啐声拂袖而去,林老爷不屑跟赘婿多说废话。要不是为了留住对方的手艺争夺圣上恩赐的荣誉、张显家门的光景,并维护女儿的闺誉,不然他怎会召赘这身份低下的丑胖子为婿,委屈自己的宝贝独生女。
少年看矮胖男人双手扭着擦汗布巾一脸不甘愿,明显吞下口边的咒骂。
松开他手的小女娃,背对他看不到表情,但他忽然一阵心痛,却又对心痛所谓何来茫然。
「爹爹!」向前跑去,女娃被父亲高高抱在胸前。
「三妞啊,你不是在外头玩?」
「我带了一个大哥哥来,他要问爹爹事儿。」
「哦,」佯装微笑,福气不忍对宝贝女儿解释刚才与丈人的争执,希望女儿没听清相关内容。
「爹爹,娘亲和哥哥姊姊待会儿都要出门对不?」呵呵娇笑揽着父亲汗湿的肩颈,三妞眨着湿润大眼,假装一点也不在意。「好开心!那我可以玩哥哥的竹马和姊姊的布娃娃!」
「是啊,改明儿爹再带三妞去买大纸鸢,一块去踏青!」哪看不出女儿红红的眼眶,福气心疼她一定早知悉岳父母一家准备出游,且依例不带上他俩,只好尽量试着安慰、补偿她。
「好棒!爹爹最好了!」蹭着父亲的胡渣脸,三妞将手上的金锁片亮出来,并指向门边的少年。「爹爹,大哥哥说要用这换我做的长相思。」
福气一眼看出锁片价值不菲,他和蔼的走向对他作揖的华服少年。「不必啦,那本就不能卖,送你不要紧。」出手这麽阔绰一定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大概是和仆从走散不然就是翘家了,才会没钱得拿东西换吃的。
「请收下,晚辈没带钱囊。」
瞧少年坚持的,福气微笑。「不若下回请你家人来小店光顾吧,这太贵重真的不必要。」
「那……好吧。」口头虽这麽答,但少年还是趁对方将女儿放下欲还他金锁片的空档,转身跑出门。
「喂!」跟着奔出去,福气已看不到对方身影。转头看向也追出来的女儿,他蹲下端详金锁片。
越瞧越贵,他心想:留下吧,既然是女儿拿回来的。「三妞,我找个布包将它收好让你挂着,下回看到那大哥哥来店里就把它还他,懂吗?」
「懂,爹爹。」乖巧的点头,三妞也跟着细瞧。闪亮的金锁片上雕着好美的大鸟,当下她也决定要将它好好收着,等大哥哥再来时可以归还。
***
晚风袭来,少年张口咬下还温热的长相思,脑海浮现林记饼家三小姐的坚定神情。
「我要学会爹爹的手艺,一辈子孝敬他老人家!」
那麽理所当然又无比坚决的志向,怎会出自一个黄毛丫头口中?而不是由他自己先行领悟?真教人懊恼又不甘心。
侍亲尽孝明明是天经地义,他却不愿意做。传承家业也是理所应当的,可他打心底羞耻自己的出身。
以前的他只想逃走,不愿面对。
直到现在他才醒悟,那是错的。他不该逃,而是必须自立,他要赶紧成为独立自主的汉子才行。
他要带二哥离开家族的火坑、万恶的渊薮。
以前因无知才傻傻听从二哥安排上山习武,直到十四岁那年他才知悉是二哥牺牲自我,舍弃男人的尊严换他自由,为的是给他脱离家族的机会。
相对於那小娃儿朝向人生目标直行迈进,他却浑浑噩噩没方向、苟且不思长进、原地踏步,只敢向亲人在口头表达对家业的不耻不屑,却拿不出实际行动。
其实他可以离开的不是吗?不是只耍嘴皮而已。
凭他的武功,若要脱离家族谁拦的住他?只怕是自己没勇气又软弱,害怕离家就不能再过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只会口头逞强将卖身的家业引以为耻。
不了,他现在既然懂了就不能再逃避、故作无知。
他要专心一意,尽全力从皇家禁卫军最低阶的侍卫身份,晋升当今圣上的贴身护卫。不能放弃二哥屈从皇上身下才为他争取到的机会,独立了才有办法救二哥离开有若黄金打造的囚牢。
一个小娃儿纯真的立下志向,为了微不足道的红豆包子,却是如此明确的孝心及强烈意志。他堂堂男子汉,怎没想要自立自强?
他无法改变家族虽脱离乐籍,仍以卖身皇室成员为业的营生方式,至少要坚定自我,彻底与家族划清界线。
羞耻於家业而在口头与父母、三哥争吵,却仍依赖家财过得锦衣玉食,等同默认自己用二哥的血泪当食粮。
不,不可再错了!
夕阳西斜、晚风扑面,他甩头,抱着小蒸笼提气在巷弄中飞掠。
为了早日自立,为了救二哥逃出生天,他要做的事可多着。
他没空再茫然怯懦、更不能再三心二意、玩物丧志,他要在最短期间内得到不再受制於家族的力量,得到奉养二哥一生的能力,成为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