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雪渐大,张旭将外衣脱下,罩在王钰身上。
两人携手并行,回将军府。
「不久之後,我又得离京。」张旭面露不舍。
「夫君,我有一事相求。」王钰道。
「夫人请说。」张旭说。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兵行险着,夫君莫要因我有所顾忌,这便是我所求。」王钰轻声道。
「……」张旭沉默。他不习惯说谎,不考虑妻子的处境是不可能的。
「你不答应,我就不走。」王钰停下脚步,拉住他的袖子道。
「娘子,纵使千刀万剐,我亦不能弃你於不顾。」张旭道。
王钰听了,内心颤然。张旭待妻子无微不至,但不擅言语;这般甜言蜜语,向来是不会说的。当下这番话,却是发自内心。
「世上少有万全之策。你得相信我,顾全自己,我也会活下去。千山万水,都会等你回来。」王钰坚决地说。看着张旭的双眼,兀自闪闪发亮。
「钰儿…」张旭仍不松口。
「莫要忘记,不然我恨死你。」王钰嗔怒道。
「别…我答应你就是。」张旭见状,赶忙安抚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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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旭动身前,王钰心中隐感不安,去大庄严寺求佛数次。
後来,她将那把锋利的突厥匕首,缝藏在张旭衣服内侧,层层包住。对张旭说道:「这把匕首虽得自敌人之手,但曾与日月星辰一起,牢牢守护了我,但愿也能保护你。」
「我明白了,别害怕。」张旭拥着妻子,想说些安慰的话,却无从说起。
离京前,张旭去了趟大庄严寺。
恭敬地对见真法师说:「钰儿没什麽朋友,法师是她少数信任之人。她心里苦时,还请大师开示。我若遭遇不测,也唯有大师能劝得她。我一生无求,只愿她快乐无忧。」
待见真法师点头,方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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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病逝,新皇登基。
李成美受封陈王时,为免遭奸人所忌,成日放荡无为。
受封太子後,青龙寺遇袭,使他大为警戒,多方部署,求立於不败之地。
如今先皇临危授命,朝中党争不断,兼之内忧外患,衰败之相已显。
他日夜忙於政事,夜阑人静时,总忍不住回到承恩殿,流连再三。
此时,良公公已是大明宫总管太监,明知主子心系何人,却也无可奈何。特地去选了几个容貌较像王钰的女子入宫,却也屡屡不得新帝眼缘。
一日,又收到求新皇封妃封后的奏摺,他也只寥寥数笔,回道:「先皇新丧,未及思之,容後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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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成美登基後,封了锺如蕙为才人。自成婚以後,李成美对她,一切供奉皆不亏待。
唯独,不去找她。
锺如蕙心中十分委屈。一开始,锺如蕙表现得安静自制,表现得宜。盼着有一天,李成美淡忘旧事,也能想起自己的好处来。可惜事与愿违,自收到封才人的御旨,从东宫搬至深宫大院,日子只有更显冷清。
原来,她是太子第一个明媒正娶的女子,自认有些地位。如今,宫中同时受封才人的女子,就有好几个。让她越来越沉不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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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禀皇上,张旭今日离京,是否派人去将军府看着?」良公公道。
张旭虽已非新握兵符,只是京中的家眷行踪,朝廷仍需掌握。
李成美点点头,道:「让悦儿去吧,事无大小,逐日回报。」
「是。」良公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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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阵,延英殿门口突然一阵骚动。
良公公走进来,面带为难之色。
「又有何事?」李成美问
「启禀皇上,锺才人想见陛下。」
「说过了,不见。」李成美低着头,不予理会。
「娘娘不肯,闹了起来,小人…」良公公道。
「罢了,让她进来。仅此一次,以後若再如此,也不须你在这里了。」李成美道。
良公公私下收了锺才人许多贿赂,实在拗不过才进来报了;闻言心中大叹不妙,以後这钱还是拿不得。
「是。」良公公恭敬道,赶紧去请了锺才人进来。
数月以来,锺如蕙终於得入殿中,面见皇上。
「…」李成美抬头,看着锺如蕙。
「我都听见了!又是王钰!你又要让良公公,召她进宫?」锺如蕙气愤道。
良公公一听,心下着急。显然刚刚出去吩咐悦儿之事时,被锺才人听去了只字片语,竟来质问皇上。
「与你无关。」李成美冷道,眉头动也不动一下。
「听闻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皇上竟好此道!」锺如蕙讥讽道。
「你如何也像个市井泼妇一般?」李成美道,神情颇不以为然。
「我自嫁给你,哪里不贤良淑德?你看过我一眼没有?你若为了那件事不高兴,尽管来与我理论便是!为何对我不闻不问,这般小鸡肚肠?」锺如蕙理直气壮道。她这番终於得见龙颜,便管不了那麽多,把想说的话,一口气全说了。
「你以为,是为了那件事?」李成美道。同时,脸上多了一分轻蔑之色。
「难道不是吗?你还特意让我爹,来提醒我!」锺如蕙气道。
「你错了。我早知你娇生惯养,才让你爹去提醒你,进宫门之後,便不容你为所欲为。皇室後宫,并非一般人家,你却还盼望着集三千宠爱於一身,与丈夫举案齐眉,放歌纵酒?」李成美浅笑道。
锺如蕙听了,如同被狠打了几个巴掌,心塞地说不出话。
「想要这荣华富贵,又要尽享人间欢爱,你锺才人的命,倒比朕的还好吗?切记,莫要无视宫里规矩,行出格之事,以後我必不轻饶。下去吧!」李成美厉声道。
不等锺才人多说,良公公便赶忙让人把她架走了。
锺才人回房,大哭了一顿。後宫的夜,无比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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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公公一来,王钰便知,是来监视自己。
心下庆幸未被召入宫内,悦儿也是熟人,实感激皇上。
「夫人也好久没见到皇上了。皇上近来政事繁忙,好久都没笑过,不如夫人绣个香囊给皇上。」悦儿道。
「不了,我又不是宫里娘娘。」王钰微笑道。
「哎,夫人恕罪,我又说傻话了。只是皇上真的很可怜,身边一个体己人儿都没有。」悦儿道。
「新皇甫立,朝局未稳。皇上岂能独宠哪家女儿?你就别瞎操心了。」王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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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境亦为多事之秋,突厥可汗猝死,几个儿子互相不服,部族一时陷入分裂。个个蠢蠢欲动,想攻城掠地,欲建功立王。
张旭握有丰州与胜州兵符,但藩镇皆拥兵自重,互不相救。几次冲突,军士不免疲於奔命。张旭处事公正严明,众部将虽不敢多言,士气已然受到影响。
张旭不待军心浮动,上疏欲补加军饷。朝中大臣多不赞同,大加阻拦。李成美独排众议,仍准了奏。
三个月过去,战事仍频,张旭迟迟无法回京。
一日,城门守卫来报。城门上发现一根箭插着,箭上卷了一块兽皮。上面用血写着:「小九救我。」
张旭看见此物,震惊不已。他是九月九日生,母亲给他取的小名,就是小九。反覆思量数个晚上後,他寻思:「若真是母亲,能让人带来这支箭,处境不会太差。当前情势,严守边关为第一要务,不能分兵去找。」
当即按兵不动,以逸待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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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半月,一突厥军,几次轮番骚扰,张旭只得带兵还击。对方又似无心恋战,张旭追到隘口,当即停下。
突然见到,对方一人的手臂上,有着狼形刺青。他突然想起,赵丽娘在长安时给自己的那张图纸,两者形状相仿。
「将军,穷寇莫追,我们回去吧!」部下说道。
张旭心中,忍不住惦记着那张「小九救我」的血书,对部下说:「我跟踪他们,探探虚实。你们先回去。我不在时,一切照旧。」
张旭平日身先士卒,怕自己若遭遇不测,群龙无首下,众军立时便会瓦解;是以制下规定,若将军不在,众军须听命於谁、如何组织,皆有备案。
众部下领命而去。张旭循着痕迹,暗中跟着那支突厥军。
蛰伏了一夜,才找到一年长的女眷营帐,便在暗处观察。清晨破晓时分,帐中人出帐,张旭才看了清楚,除容颜衰老许多,的确是母亲。
他立刻现身,摀住母亲的嘴,在她耳边说道:「小九来救,莫要出声!」
母亲似乎早有准备,朝他一笑。突然二人身边,火光大盛,众人围了上来。张旭将母亲护在身後,拔剑对峙。
「大将军好俊的身手!你若不主动现身,只怕一夜过去,我还不知你藏在何处!」一个带头的突厥人说道。
「旭儿,这是阿史那,你的弟弟。」张旭母亲突然说道。
「你设陷抓我?」张旭看着母亲,不敢相信。
「旭儿,若非如此,我俩何时得见?你长大了,给娘看看…」张旭母亲说道,伸手便要来摸他。
张旭退了一步,恨恨地看着母亲。张旭见母亲身上皮毛华贵,衣着精致,在突厥营中,地位颇高。
「你来,阿史那便立了大功,可汗之位唾手可得。我们母子重聚,更是天大的喜事。你就待在这儿,与娘跟弟弟一起,必不亏待於你。」张旭母亲劝道。
张旭刹时心寒至极,凄然道:「十年不见,原来母亲未曾改变。离散那日,突厥人问你,要留下我喂狼;或是陪着我一起喂狼?你舍下了我。我花了十年才原谅你,原谅你苟且偷生。今日之事,我再不能认你为母,你我恩断义绝,再无瓜葛吧。」
张旭大恸。儿时被母亲彻底背叛的伤口,又再度撕裂,永远无法癒合。苟活之人,亦有可怜之处。张旭曾经努力地,想寻回母亲共叙天伦;回到那离散之前,弥补那痛彻心匪、系在心上的结。现在回想,十三岁时的想法,果然天真可爱地紧。母亲她,终究只爱自己而已…
「你莫要不知好歹!」阿史那道。
「是我无能,今日落在你们手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张旭道。
阿史那将他关押帐中,二十四小时都派人严加看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