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买了几罐啤酒,来到公寓外几分钟之外路程的公园。已经是十二月,冷风毫不留情席卷而来,连月亮都没露脸。彦廷喝下一口啤酒,缓缓地说,
「祈锋和霏霏,可说是天生绝配。祈锋念外文系,长的人高又斯文,一进来就让戏剧社的女生神魂颠倒。霏霏一开始和他并没交集,但是上大二後,霏霏辅修英语系,便渐渐和他走近。他们两个常斗嘴,但一站在舞台上,两人的默契又好得天衣无缝。」
「之後,戏剧社社长接受外文系的合作邀请,要演出罗密欧与茱丽叶。由於要全英语演出,主角就是他俩。这出戏也让他们擦出爱的火花,在演出後,他们正式向大家公布交往的事,好让戏剧社的女生彻底死心。」
「这两个人只要走在一起,就散发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甜蜜感,彷佛是邱比特亲自为他们的爱加持。奇妙的是,他们的甜蜜也感染了社员,好多人也开始交往。不过,如果那件事没发生.......」
彦廷叹气,又接着说:
「那一天,戏剧社的一派人约好去爬山。那天霏霏来时,脸色很难看,原来是她和祈锋吵架了。霏霏在赌气,一路上只和其他人有说有笑,都不理祈锋。等到我们在一处树荫休息时,霏霏却一脸惨白的出现,说祈锋好像坠落山谷。」
「几个男社员立刻循着霏霏指示的方向去找祈锋。他们找了一会儿,在一个茅草遍布的地方,发现有踩过的鞋痕,而几步之远就是一个非常陡的斜坡。他们看到祈锋就倒在下面,他随身携带的单眼照相机都摔坏了。旁边有许多大石头,显然地他是因为失足坠落下去,头部因大量出血而昏迷。」
「霏霏一直紧跟在後面,但不幸的是,不管社员再怎麽阻挡,她亲眼看到祈锋的遗体,立刻陷入歇斯底里的状况…….」
「救难人员很快就到了,但祈锋已经死了。从此之後,戏剧社的社员都背负着某种程度的罪恶感,因此,大家都避免提起他的名字。」
我抖着手,饮尽最後一口啤酒。
这也太续剧性了!怎麽一夥人快快乐乐去爬山,竟然会发生让遗憾一辈子的事?陈雨霏竟然亲眼目睹心爱的人的遗体!
彦廷开了第二瓶啤酒,继续说:
「这件事之後,霏霏有阵子还继续待在戏剧社。但所有人都知道,她只要一走近舞台,就会……」
「如同上次我去戏剧社帮忙时所见,她就是无法踏进舞台吧!」我抢着说。
「不只如此。霏霏只好做幕後的工作,而她在所有人面前,就像没发生事情一样,想来,那也只是她在强颜欢笑吧!假装自己能撑得过去,霏霏演得很成功啊!」
「之後,我们公演在登山前就排练好的戏,男女主角本来预定的是祈锋和霏霏,只是换角色了。没想到霏霏在舞台下看戏时,戏还演不到一半,一看到男女主角热恋的对手戏,她就发生过度换气的状况,吓坏了大家。在那之後,她就黯然退社了。戏剧社的人其实很不忍,他们俩一直都和大家处得很好……」
回到家之後已是深夜。我躺在床上,彦廷所说的话却在心头萦绕不去。
「她回戏剧社後,在社里还是像以前一样,和大家打打闹闹的,就像没发生事情一样,想来,那也只是她在强颜欢笑吧!假装自己能撑得过去,霏霏演得很成功啊!」
我脑海中灵光一闪,决定明天一早去找那个人,去应证我的推论。
「学长,你找我做什麽?」
我约了阿紫到咖啡店。她见到我口气还是很差,狐疑地打量我。
我把那天陈雨霏在我家接受访谈,然後晕倒的事告诉她。阿紫咒骂了我几声,我连忙示意:
「我从彦廷那里,知道陈雨霏有个过世的朋友,叫白祈锋。」
阿紫眉头一紧,脸色黯淡下来,又以严峻的口吻说:「你想问他的事做什麽?」
「我不是想问他的事,而是关於陈雨霏的事,有几个疑惑想要澄清。」
「没这个必要吧!」她啜饮了一口奶茶,冷淡地说:「你和她非亲非故,我为什麽要告诉你关於她的事?」
「阿紫,我知道在你眼中,我只是垂涎学妹美色的苍蝇。」
「你不是吗?」她忿忿的说:「祈锋过世之後,才一个月系上同学就向霏霏示好,我和凯扬、盈盈,前前後後至少挡了四、五只苍蝇吧!那些臭男人,根本不顾霏霏的心情!」
我终於明白,为何她们三人老是像保母一样跟在陈雨霏身边。
「不过,请相信我,我绝对、绝对不是为了追陈雨霏而来找你的。」
「之前那几只苍蝇也都这麽说……」
我重重地捶了桌子,无视她惊惧的眼光,激动的说:
「我不是想追陈雨霏!要说几次你才懂?」我顿了一会,又说:「就像是看到有个人头上有乌云笼罩,全身淋湿了,我也许赶不走乌云,但好歹能替她撑把伞!」
我又想起怯缩在舞台边缘的陈雨霏、一看到年轻小开的丧礼便触景伤感的陈雨霏、永远穿得一身黑的陈雨霏…….别人眼中是个爱搞怪的人,我看到的是一个内心藏着巨大冰山的女孩。
「你办不到的,」阿紫语气柔和下来,但悲伤地摇摇头:「你以为她的朋友都没努力过吗?祈锋的丧礼,她从头到尾都没现身过,我们都明白她的痛。他过世後,霏霏的神情很失落,却不曾找我们诉苦过。没多久之後,她恢复过往爱笑、爱胡闹的样子,但是再怎麽迟钝的人,都看得出她是假装的。功课大幅滑落,人瘦了一整圈,但是,她从来不说自己很难过……」
阿紫掉了眼泪,我连忙递上一张面纸。她拭去泪水,揉了揉眼,说:「我们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系上老师都看不下去了,想找她谈,但都被她拒绝。我猜和她很亲密的曹教授,也踢到铁板……」
我叹息一声,如果一个人要藏住自己的心,再怎麽厉害的心理师都莫可奈何。
「我只想问两个问题,」阿紫听了点点头,「第一,她开始穿全身黑色的衣服是什麽时候?还是她本来就爱穿黑色衣服?」
「霏霏以前什麽颜色的衣服都穿。她开始打扮成现在你所看到的样子,大概是……祈锋过世一个月之後。一开始我们都觉得很诧异,因为她的衣着非常夸张。霏霏对我们说,她突然想穿自己做的衣服,我们也不好说什麽,反正她也做得很漂亮。久而久之,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
「第二,她设计的寻找死神体验活动,是什麽时候开始的?」
「祈锋过後两、三个月吧!其实,一开始霏霏提议时,我们都觉得她脑子出了问题。但是她很认真,不但发邀请函给同学,还委托凯扬替她找地点,聊天的内容都是在谈体验活动的事。後来,我们决定把体验活动当作是一种行为治疗法,如果能让霏霏心情好一点,那又何尝不可?」
「第一次体验活动,是她带我们到山洞内,体验待在黑暗中的感觉。当时,我们私下邀了几个和霏霏较熟的同学一起去,他们也希望能让霏霏走出阴霾,因此假装是对体验活动有兴趣而来。没想到两、三次下来,大家竟然觉得体验活动很有趣,因此渐渐发展成像是游乐性质的样子。」
「这样看来,那应该就是『压力创伤症候群』了。」我冒出这一句话。
「应该是吧!」阿紫点点头。
我俩沉默不语。心理系的学生不会对这个名词陌生,但发生在周遭亲友身上,我们就和一般人一样,往往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
压力创伤症候群最盛行时期,是去打越战的美军回来後发生的,许多军人退役後,在睡梦中常梦到战争恐怖的情形,还出现自杀潮。
发生的原因有很多种,凡人遇到突如其来的重大灾难,就可能发生身心反常的情形,并伴随焦虑、失眠、或愤怒暴躁的情绪,甚至自杀的念头。至今无药物可医。
陈雨霏目睹男友的死亡,对她产生很大的冲击。因此,出现异於往常的行为,体重迅速减轻,也是压力创伤症候群的行为特徵。
另一方面,陈雨霏在别人面前假装一切都很好,这是出於心理的防卫机制,当事者可能不习惯别人的安慰和同情,也不想扮演被同情者的角色,因而出现和内心感觉不一致的表现。
「学长,」阿紫打断我的思绪,说:「那份报告你还要进行吗?」
「我视情况而定,但是不会勉强陈雨霏。她不想说最痛苦的事就不说,我自然有解决的方法。」
说完,我便起身去结帐。离咖啡馆几步後,阿紫把我叫住。
「学长,以前第一次看到你,就想跟你说…..」
她郑重地看着我,缓缓的说:「你长得不像祈锋,但是从背後看,真的有几分神似,你们两个都是身高一百八十公分以上,体格还不错,同样都长着浓密的黑发…….」
我微笑回应。不管陈雨霏在我身上看到谁,那些都不重要了。
隔天,我便去找陈雨霏。那时是在殡仪馆的办公室内,她进来要打卡时,看到我人坐在椅子上,便吓了跳一跳。
「你该不会是要来化妆的吧!我可以为你做特别服务喔!」她笑着说。
今天她穿着高领黑毛衣,再搭着单宁牛仔裤,脖子上戴着超大尺寸的古铜色十字架项链,帅气又甜美,却完美地融入殡仪馆的氛围。
「我来找你的,不是谈报告的事,别紧张。」我连忙起身解释。
我递给她一个白色信封袋,她露出狐疑的眼神,我示意要她打开来。
「这是…..『立航版寻找死神体验活动』?」她噗哧笑出来,「你在搞什麽花样?学我做什麽?」
这张票券是红色底白色体字样,是我央求彦廷设计的,他的美感比我好太多。
「我先卖个关子。把曹教授的报告抛到脑後去,我们可以一起去做一点大胆的事,需要很好的体力、大胆的想像力……」
「我去!我一定去!如果很无聊,有人就要学小狗在地上转三圈,外加吠个几声!」
她玩闹的捶打了我的膀臂几下。矮我一个头的陈雨霏,像个小孩在我身边雀跃着。我感觉到她的手柔软无比,也很纤细。
我不敢牵起这双过於瘦弱的手,然而,却渴望能为她做些什麽,让她在独行时,不会感到太寒冷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