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雨霏将零食拿出来,打开一包,吃了几口又打开下一包,还对每包零食评论一番。後来,她冷不防问:
「余立航,写完报告之後,你会给我看吗?」
「会啊!你还得签名呢!」
她又问:「那之後呢?」
我整理的动作停住,是啊?那之後呢?
如果什麽都没说也都没做什麽,我该用什麽名义,再次接近她呢?
我转身,缓缓地说:「我不知道。」
「那......如果我去殡仪馆打工,万一遇到下雨,我可以请你载我去吗?」
「当然可以。」
「如果我写报告、准备期考有问题时,可以请教你吗?」
「没问题。」我笑着回答,「你需要帮忙时,可以来找我。」
她露出我不解的失望表情,随即俯着头,把零食一一收进塑胶袋中。
「我们去学校的咖啡店吧!当做是谢谢你。」我说。
她起身下楼,我发现她将毛衣遗落在电脑椅上,便将它拿起来。
「迷糊鬼!」我暗暗地想。对了,她今天穿了驼色的羊毛连身裙,唯一的黑色打扮,是我手上的毛衣。
「毛衣是黑色的,其它衣着不是......」
猛然间,所有的线索就像是拼图一样,一一在我脑中拼凑成事情的原貌。
後来,我传了简讯给陈雨霏,告诉她周日要带她去玩,当作是谢谢她陪我完成报告。她也答应了。
「我不知道你会开车耶!」
「我考上大学後,就去考了,以备不时之需。」
「对呀!现在你就派上用场了。」
陈雨霏此时坐在车上的副驾驶座位,一上车没多久,就开始吃我准备的零食。我先是带她去坐渡轮,吃了港口有名的冰,聊着系上的趣事,之後,我又发车,告诉她说要去最後一个地点玩。
「是那里呢?」她问。
「先卖个关子。」
「对了!余立航,我想到今天你和我出门,竟然什麽事都没发生!你是不是先去祈祷或烧香啊?」
「没有。但是我们还没到终点,谁知道会发生什麽事呢?」
这座颇负盛名的山区,有间大学盖在里面。我们驶进大学里,沿着山路前行。随着蜿蜒的山路而渐渐缓升,左边是耸立的山壁,右边是无尽的大海,海上几艘大船缓缓泊动。
美景在旁,却没引发陈雨霏的赞叹。她双唇紧闭,僵直在座位上,一副魂不守舍,眼神始终落在车窗前方。
「到了。」我们停好车後,来到一座红色的建筑物前。
「来,我们去爬山。山路在这座大楼後面。」
陈雨霏杵在车门边,一手紧紧握拳,一手摀在左心房上,迟迟未踏出一步。我过去牵起她的手。
她的手冷冰冰的,汗水惊惧地冒出。没想到第一次牵她的手,不是出於情意,而是一份迫切。
「走。」我语气转为冷峻。
「你......为什麽带我来这里?」
「刚刚说过了,我要带你去爬山。」
我无视她慌乱的眼神,在半推半就中,硬拉着她的手前行。陈雨霏踉踉跄跄的被我拖着走一段路。
一路上只有我俩,厚厚的云层遮蔽太阳,海风冷飕飕地吹袭。她一头凌乱的发丝飞散在空中,像是不安的黑色漩涡。
要来这里之前,我询问彦廷白祈锋发生意外的地方。彦廷说了地名,我立刻用电脑列印出地图,要他告诉我确实的地点。他随口问我要做什麽,我告诉他,我要进行一个特殊的心理治疗。他说:「你真要这麽做?这是险招!」
「我只是不想再看到陈雨霏穿着黑色衣服。」我说。
此时,我从外套口袋中拿出地图,确认前面的分岔山径,就是彦廷提到的地点,白祈锋从这里和陈雨霏分手後,就被死神无情地攫去性命。
我脚步往前。陈雨霏试图要挣脱我的手,却被我的手握得更紧。
「放手,我好累,我不想爬了。」她虚弱的说:「今天我玩得很尽兴了,送我回去吧!」
「再往前走一段吧!听说前面有很漂亮的蝴蝶,我们去找找看。」
「.......」
陈雨霏一听到「蝴蝶」两个字,先是惊讶,接着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彦廷告诉你关於祈锋的事了吧!你竟然还故意带我来这里?放手!」
「我不放手!」我厉声地说:「报告还没有完成,现在就在这里,把真相厘清楚。」
「上次我不是已经完全告诉你了吗?」
「不,你还是没说实话。真相是:白祈锋过世後,没有人比你更难过,只是你一直否认痛苦的存在。」
我将手松开,她揉了揉被握到发红的手,回了我愤怒的眼神。
我接着说:「从白祈锋过世後,你从不和任何人谈关於他的事。你告诉自己,十五岁时你早透过父亲了解死亡,而自己又熟悉各种心理知识,所以可以熬过死亡带来的伤痛。」
「否认痛苦是受到心理伤害的人,所产生的心理防卫机制。否认痛苦能抵挡部分的焦虑,然而无法化解之下,中失去爱人的痛在潜意识中,一次又一次的啃噬你。你和白祈锋相处过的地方,都让你触景生情,难以忍受,这也是你无法踏进舞台的原因。过度换气的状况也是因此产生,例如你观赏本来要和他一起演的戏时,却按耐不住,产生过度换气的症状。」
「你只是用读到的理论解释事情罢了,我只是身体虚弱了些。」她虽然否认,但声音变得沙哑了。
「还有,你未曾去过白祈锋的丧礼,是因为你很自责,认为他的死自己造成的。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在殡仪馆当接待员那一次,死者正好和他年纪相似,也同样是意外过世,这些类似的因素让你联想到避而不去的丧礼,让你不堪负荷,心理紧张又导致生理状况。」
「不是你想的那样!那天空气很闷,烧冥纸和香的味道很重,我闻了很不舒服.......」她无助地环抱住肩膀,头俯得更低了。
「没多久後,你设计一连串的寻找死神体验活动,藉以消除你对白祈锋的歉意。当你躺在冰块中,心里想的是他活着时温暖的体温;当你越过漆弹场时,心里想的是他有强而有力的心脏跳动......每办一次体验活动,就像为他举行的哀悼仪式。」
「那只是我很爱玩罢了,你不也在游乐园见识过,我一玩起来就像疯子?」她苦笑着说。
「你唯一诚实面对自己痛苦的时刻,便是我们到护校时那一次。你在殡仪馆每替一位往生者化妆,潜意识想的是自己在为白祈锋上妆。一次一又一次的,你和他说着无尽的道别......事情的真相是,你未曾忘记过他,你无时不刻都惦记着他。」
她倏地抬头,尖声说:「你发表够了没?我不是说过我不难过了吗?别再说那些自以为是的猜测!」
她最後一句话,点燃我心中的怒意。我扯下她脖子上的围巾,往後退了几步,从口袋中拿出万能小刀,在她面前用力一划。
「不要!不准你破坏我的围巾!」她冲到我跟前,抢走撕裂成两半的围巾。接着跌坐在地上,眼神茫然。
「瞧!」我蹲下,眼神和她的视线平行:「你今天穿的毛衣是墨绿色的,配上蓝色牛仔裤很好看。但是,我不喜欢那条围巾。」
「你和围巾有仇吗?」她眼眶泛泪,不解地问我。
「不,因为围巾是黑色的。」我拿出手帕,替她拭去眼泪,缓缓的说:「我浏览过你的脸书,大学时期你每张照片我都看过了。你的脸书在白祈锋死後就停止发文,在那之前,你穿的都是明亮色调的衣服,鲜少有全身黑的打扮。你会穿得全身黑,是在他过世後才开始。你读过服装设计科,熟悉服装史的你模仿了中古世纪的欧洲人,会一辈子穿黑色衣服悼念亡者的习俗。」
「虽然不知什麽原因,这阵子你身上黑色打扮的比例变得愈来愈少了,但是你终究忘不掉白祈锋,黑色围巾就是证据。」
我艰难的吐出最後一句话:「忘了他,可以吗?不要再穿黑色的衣服、不要再设计体验活动、也不要去殡仪馆打工了,做回你自己吧!」
陈雨霏倏地起身,抱着头,撕心裂肺的喊叫,像变了另一个人那样。
「为什麽?为什麽你和他们都要我忘记他?无论是教授、同学,妈妈、甚至是不熟的亲戚,在他死後,假意的安慰我一番,然後都要我忘记他.......」
她手指着我,歇斯底里地说:「坏人!你们都是坏人!戏剧社的人也是!祈锋明明生前很照顾大家,死後连他的名字没有人提,因为大家都忘记他了......」
「那是因为大家很害怕会伤了你......」
「才不是!祈锋死了之後,大家仍然有说有笑、写报告、去唱KTV、逛夜市......这个地球上,没有人会再想念他了,但是我不会忘记他的......」
看着她紧紧抓着割破的围巾,我知道,我彻彻底底输给亡魂了。
回程时,陈雨霏的头一直维持看着窗外风景的姿势。下车时,她冷冷地说:「报告随你怎麽写都可以,签名就随便找一个人吧!」接着,狠狠甩上车门。
回去後,我对彦廷说了今天的事。
「你不是心理谘商师,却选择在那样的情境中扮演谘商师的角色,她当然会受不了。」他惋惜地说:「而且,你还扼杀掉她对你的好感。你要她忘记祈峰,但有谁能忘掉死去的情人?」
「我的确彻彻底底失败了,但唯有如此,陈雨霏才会正视自己的痛苦。在我和她告白前,我不想她心里还存在另一个人,也痛恨她身上有任何象徵哀悼的黑色衣物。」
「唉,就算余立航是乖宝宝、资优生,毕竟是人,还是会忌妒的。」
「你还有存货吗?」我说。
「什麽?」
「没有的话,陪我去买啤酒。」
我怕夜晚来临时会严重失眠,硬是灌下三罐啤酒。在醉意朦胧中,我想晨曦破晓时,迎接我的会是宿醉的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