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方落,飞雪像受了惊吓似的抬头看她,眸子里浸满泪水,目光中带着错愕、愤怒以及不可置信,似是无法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冷酷之人。
范九娘这下倒看清了她的长相,白瓷般的鹅蛋脸上嵌着一双桃花眼,如水的眸子里藏着一份傲骨倔强,眉毛弯如新月,嘴唇小巧,唇珠明显如樱桃,身上所穿的麻衣布裙丝毫遮掩不了女孩的美丽清秀。
虽然年纪稍小,容貌还未完全长开,但若假以时日,此人定能有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貌。
看来是捡到了个好货色。她愣愣地想。
「你怎能这样对待她?」飞雪微愠的嗓音拉回她的注意。
「怎麽?难道我还得厚葬她?」范九娘冷哼一声,「我可没那麽多闲钱,把银子花在死人身上,还不如给活人用。」
「你……」
「别多说废话,该走了。」
范九娘多塞给船夫几枚钱币,然後拉着飞雪走出船舱,一直到上岸,飞雪都还在死力挣扎,用软软的嗓子叫嚷。
「你别抓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抓我是要做什麽!」她瞪着范九娘,眼眶仍是红的,「你们要把我们当成娼妓卖掉,我说的没错吧?」
闻语,队伍里响起一阵慌乱的骚动,有些女孩甚至怕得哭了出来,范九娘森冷冷地看她,而後者还在义愤填膺地絮絮叨叨。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些孤女好欺负?我告诉你,我绝对不会再受人摆布,任人玷污我……」
「就是把你们当娼妓卖了又怎样?」范九娘冷着嗓打断她,「你们以为自己还有得选?」
众人皆是一楞,范九娘继续说道:「你们看看自个儿是甚麽模样?把你们放到道上去,你们还真以为能遇上甚麽好心人?」
「我老实告诉你们,在我那儿,我供你们吃住、给你们学些技艺,往後送去给人做婢女或宠妾,再不济,也能给你们混个青楼名妓的称号。」范九娘扭头而去,一面朝马车那儿走去,一面说道,「罢了,我也不逼迫,要去要留,你们自己决定。」
女孩们面面相觑,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唯飞雪怔了怔,双眸微歛,几番思索後提步跟上范九娘的步伐,众姑娘见状,也纷纷跟了上去,垂着头认命地坐上范九娘的车。
范九娘坐在车夫旁边,飞雪倚着她入座,她睨了飞雪一眼,不轻不重地开口调侃:「不是不想受人摆布吗?还跟上来做甚麽?」
「我是不想没错,也不喜欢成他人耳目娱玩之物。」飞雪直视前方,目光顽强不屈,「但我此刻没有选择,我得活下去,连同我妹妹的份一起。」
范九娘望着飞雪的侧颜,忽然对眼前的姑娘起了兴趣。
这飞雪究竟是个什麽样的姑娘?外表温柔顺从如绵羊,骨子里却躲着一头豹子。
「你叫飞雪是吧?今年几岁了?」
「十三岁。」
「十三吗?」范九娘瞥了眼飞雪瘦小的身材,略感讶异,「看不出来你年纪挺大了啊……」
「以前住的地方不是人住的,那儿的人不给我饭吃。」飞雪淡淡地答道。
「你以前住哪儿?」
飞雪不答话了,静静地把目光投向一旁,再出声,说的却是毫不相关的事情:「你能把我养得才艺双全吗?」
「你怎麽会这麽问?」
「我在故乡认识一个养马人,他和我说过,马匹要养得精壮漂亮才会有人买,养得不好的就没人要,只能被贱价卖出或杀掉。」飞雪顿了顿,然後才继续开口说道,「我们这些姑娘的命运,大概也和马匹一样。」
范九娘默了默,飞雪说得诚然没错,在扬州,买侍妾亦有「买瘦马」之称,知进退、有才艺,甚而善淫巧的美丽佳人才有微薄的机会能被选入豪绅文士家中,过上较好的生活,可就算成了宠妾,被正妻欺凌致死的也大有人在。
瘦马的命运多与乖舛相系,才子名妓的圆满结局只存在於戏曲故事里,风流名士嘴里诵的、笔下写的凄美诗文,一字一句皆是美人血泪。
命局残酷至此,生与死,幸与不幸,亦无可辨。
「放心吧。我范九娘养出来的马儿,整个扬州城都抢着要。」
「嗯。我明白了。」
飞雪应了声,目光直盯着河面的某处,范九娘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望见了她所望见的。
河面上小船摇曳,甲板上可见方才的船夫,依稀能看出他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船夫的背影看来有几分犹疑,但他最後仍臂膀一抛,怀里的人儿离了怀抱,於虚空中飞起如柳絮,最终落入河底。
她们听见她沉水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