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姊回来的时候带了炒面,是附近一家很受欢迎的学生食堂,也是我当初介绍她去的;她似乎很喜欢,我也是。
我吃没两口,还在想怎麽向她求助,不料那股反胃感再度袭来!我抱着垃圾桶乾呕,刚刚吃下去的一点东西再度还了回去。
「肠胃不舒服?」陶姊拍着我的背,可她很快改了口。「还是……怀孕的关系?」
我不好意思地别开头,而聪明如她,似乎也猜到了答案。
可喜可贺的是,至少吃过晚餐後没再发生;等到终於要上床就寝,我才鼓起勇气问了。
「陶姊……有认识值得信任的医生或是诊所吗?」
「我才在想应该催你去做个产检……」她面向着我,我把手伸向她,她毫不犹豫地握住,「下定决心了吗?」
「嗯……我找过一些资料了,早一点决定比较安全,影响也比较小。」
「好,你明天的课程安排,怎麽样?」
「早上没有必修……下午有,但老师点名不是非常严格。」
陶姊点点头,当机立断的起身,披了件薄毯就走向电脑。
「陶姊?」
「我现在就帮你连络,明天有点赶……但她应该会卖我一个面子。」她打开笔电,就着萤幕输入讯息。
望着她纤细高大的背影,我感动得热泪盈眶。
她完全把我的事情放在优先顺位……「可是……现在都快十一点半了。」
「没关系,她没这麽早休息……虽然一旦用了这道关系,後面就会变得有点麻烦!」她带着笑意地说,「但是没关系啦!麻烦也是我这边的问题,相较於你,我这边根本不算什麽。」
是家人的问题吗?我跟陶姊认识,算算也有快两个月了,我好像从未听过她提起自己家里的事。
她越是对我好,我除了感到亏欠之余,也对她越来越好奇。
*
隔天一早,陶姊就带着我坐车到市区一家合格的妇产科诊所去。
明明还不是营业时间,诊所的门已经开了,就像是为了我而准备。
医生是位女性,大约五十多岁,戴着眼镜,表情严肃,可是莫名给人一种可靠的安心感。
她立刻安排我做了孕妇该做的产前检查;我第一次看见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不,怀孕还不满五周,只能算是个胚胎;我隔着萤幕观看那个正在肚子里缓慢发育的小点,脑海里瞬间闪过吕翰骏的脸。
「小姐?」回过神,我迎上护士小姐关心又疑惑的眼。
我摇摇头,聆听医生的解说,得知肚子里的胚胎着床发育一切正常。
「那,医生觉得什麽时候执行手术比较好?」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现在就做;越早做,危险性越低,对母体的影响也越小。」
陶姊就在身边,我望向她寻求认同,她抿着嘴,微点了点头。
於是,方才隔着萤幕看见的那一眼,成了我与这无缘的孩子的最後一面。
手术时间很短,查过网路资料的我知道这麽小的胚胎不需动刀,甚至不需要术後的恢复期。
但,那指的是身体上的恢复期。
当手术的仪器侵入我的身体那瞬间,我竟激动得流下泪来;不是因为感受痛楚,而是为了一个无辜生命的消逝而哀悼。
我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
「晓甯,没事了,不哭、不哭,我在这里。」陶姊的声音如母亲一般抚慰着我。我攀住她,觉得自己的腹部隐隐作痛;明明摆脱了这几日来沉重的压力来源,我却仍感到浓浓的哀伤与自责。
「陶姊……」我嘶哑着声调,没想过让一个在体内孕育的生命离开自己竟如此难受!「我杀了他……」我甚至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
「你没有,晓甯,你没有杀害他。」
陶姊的眼神乾净而纯粹,她紧握着我的手,在我耳边一字一句地说:「你没有准备好当一个母亲,勉强生下来只会害了他;孩子不会幸福,你也将偏离自己的人生规划;现在这个决定,对你、对他都好……他来的不是时候,你的眼泪跟心疼,足以告诉他你并非是个失职的母亲,只是还没准备好而已。所以不要再说刚刚那样的话了,好吗?」
望着陶姊,我显得茫然无措,可她的笑容跟拥抱成了失落的我唯一的温暖;我勉强露出微笑,花了一些时间整妥情绪才离开手术室,医生在门外守候已久。
「思绮,你来一下。」医生彷佛看穿了我现下的状态,没有叫我,反而把应该交代的事情直接跟陶姊说。
我坐在一旁,半放空的喝着护士小姐递来的温水,对於医生的那些交代事项听而不闻,直到她们开始说起陶姊的事——
「……回家了吗?」
「还没有,我这次回来是为了工作……」
医生抿唇瞪了陶姊一眼。「工作、工作!明明家里就一堆事情等着你做……可见你也没跟你妈联络?」陶姊点头,而她沉下脸来。「不要跟我说我是第一个知道你偷跑回来的亲人!」
陶姊耸耸肩,「阿姨从以前就对我最好,应该不会舍得泄漏我的行踪让我挨骂吧?」
「你啊!要不是你朋友发生这种事,让你有求於我,你是不是打定主意都避不见面了?」
陶姊沉默一阵,最後像是妥协般地说:「好啦,我承诺过年期间至少回去一趟。」
医生露出了「这还差不多」的表情。「那至少让我告诉你妈说你来过,可以吧?」
「嗯,让她们知道也好……」陶姊如是说,却是无奈居多。
「思绮!逃避不能解决问题。」
「我也不想啊!」她苦笑,最後抱了抱医生,「总之,谢谢你的帮忙;那我先带我朋友回去了。」
「嗯。」医生表面上无动於衷,但上扬的嘴角倒是不难发现,她是开心的。「记得我的交代事项啊!」
「知道啦!」陶姊终於折回我身边,临走前,我特意向医生点头致谢;她回了我一记微笑,我们离开之後,诊所大门立刻拉了下来,我瞥见她们早上的看诊时间,才知道因为我让她们提早开门了一个半小时!
坐在计程车上,直到手术都完成了,我才意识到我忘了一件重要的事。「陶姊!那个……」
「嗯?」
「手术费用……」大概要多少?
「我先帮你垫了,再说是靠关系,多少有打点折扣。」
「不管怎样,我会想办法还给你。」
她这次没有推拒,只淡淡地说:「等你的伤完全好了再谈。」
陶姊说话一向别有深意;这次,同样意有所指。
我明白她的意思,也知道这个孩子我断然不可能生下,她想尽办法要让我好过一点,至少别因为放弃一个生命而内疚……我不知道该怎麽快速地让自己开朗起来,但至少事後回想,我会因为无须让自己的生活产生剧烈变化而心怀感谢。
至少我还过着相对平静的大学生活……少了男友、少了喜欢的乐团绝非末日,不是吗?
更何况,在付出巨大的代价之後,除了人生经验之外,我也并非一无所获。
星期三的我正常上课;昨天翘了整天的课我只跟谊亭说临时有事回家,平常不太缺课的我并不会因为少上几堂课而跟不上进度,倒是昨天没能见到我的陶懿安很紧张,一有机会就逮住我说话。
「你昨天没来,我很担心。」看得出来,他的脸色比以往更加苍白,而且我想不是天气冷的关系。「你家有事?」
「嗯,现在没事了。」我尽力的想露出笑容,嘴角却僵硬得不听使唤。
沉默半晌,他低低的说:「谊亭约略把事情告诉我了。」
我低头,知道自己再也无须伪装。「哦。」
「她只让我知道,你跟你男朋友分手了,但是没说原因,因为她也不清楚细节……」
「没什麽好说的,事情就是这样。」我吸气,发现心口在闷痛。
陶懿安沉静的眼色染上愤怒,他激动地来拉我的手,「他究竟对你做了什麽?」
「陶懿安……我可以说我不想谈吗?」我苦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去过柏拉图。」他声调沉痛,而我难掩错愕。「就在上个星期……我原本是想去听听他的歌声,也怀着说不定会遇到你的侥幸心理。」他抿着嘴,我大概知道他看见了什麽。「我没等到你,却看见了那个吉他手在台上与另一个长发女歌手的火辣演出。」
我冷着声调,「就是你看到的那样……我与他,结束了。」
「晓甯,你难道不会不甘心?那个女歌手……」
我抽了张面纸拭泪,摇摇头说:「他是自愿的,他甘愿为了自己的前途舍弃了我,去拥抱另一个人……他的选择,就算我再不甘心又怎麽样!」
他抽回手,盯着我不断不断地摇头,像是为了我抱不平、替我感到不值。「晓甯……」
「那个人已经跟我没有关系了,你看。」我扯着领口,脖子上空无一物。「感谢你的关心,可是现在的我不想再去触碰伤口,我只想好好静一静……」
「还有,」我抿着嘴,稍微顿了一会儿後说:「你口中的微风,已经没办法温暖别人了,劝你别对她抱太大的期待。」
我撇开头,假意专心地从包包里拿笔记,他不走,轮椅一直维持着面向我的姿态。
我无可奈何的再度迎向他的视线,最後,只听见他轻轻地说:「我愿意等。」
「即使遥遥无期?」
他却是笑了,直到上课钟响,我彷佛听见他再次重申。
「我愿意等。」
*****
【作者声明】
几经思索,还是决定要加入,毕竟,这是身为小说作者的社会责任。
在故事里做出的决定,不代表我实际生活上作为判断孩子去留的绝对价值观。
以我个人价值观来说,决定孩子去留的第一考量是——母亲的意愿为最优先。她要,那没有第二句话,一定留!然则故事中的晓甯确实是还没做好准备的。(陶姊的建议中也透漏了我最重要的第一考量点)
第二,是另一半的考量,如果今天孩子的父亲,翰骏愿意跟小小共同承担这个新生命的责任,绝对会留!但故事中的翰骏显然没有这种打算。
第三,时间点跟家庭环境的考量,这就是外在条件了。晓甯的大学生活会因为怀孕而中断,家庭的部分则是不敢给父母亲知道,所以是隐瞒的状态。
单纯就故事的情境来讨论,三者皆无,所以故事的走向已经很明显。
另外还有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原因是——我的故事後续完全都是在未保留孩子的情况下而设定的啦!孩子要留的话,整条故事线要大改,我不确定这本故事会怎麽样,也不确定在保留孩子的情况下,後续的故事是否大家仍然愿意支持,是基於这样的理由,所以决定了故事中孩子的去留。
因为这是大事,而身为作者的我,有必要考量到这个价值观的论断,所以特别在此先做说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