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天光本应清清浅浅,在萧瑟中闪着熟稻的金芒。午後,远天开始生出一团团的沉沉乌霭,向四方扩散,彷佛如画纸上的墨迹被谁抹染开来一般。带水之云尤低,庞然压落的乌霭将视野开阔的汴梁城逐渐压迫成一方灰蒙蒙的狭隘空间,不消几刻,便尽数蒙去了原有的一片明净,令人屏息。
道上行人,不匆不赶的,一见那转灰的天色,便就地寻了家茶店,闪身入内以避过这阵雨;路程赶些的,便加快了脚下的步伐,行道上一片来去匆忙,一时间步声娑娑。
街市列肆,有些纷纷开始收拾走避,有些摊主则撑了竹竿,张起一层涂裹上了油脂的粗麻布,既能挡雨又能继续营生。然一场雨若打下来,只怕街上有闲心走逛的客人亦所剩无几。
顷刻间,密云成雨,自天际滂沱落下。在头几滴水点打落地面时,许多尚在街面上的行人便匆忙窜入一旁屋楼。遇仙楼阔大的店面更是引来了一群避雨之客,缩挤在门槛处。
即使未曾冒雨,那雨中湿润之气亦惹得人一身湿黏,众人叹怨声窸窣四起,遇仙楼里一时闹嚷喧腾。
以至於当黎久歌穿过那嘈杂的人群时,面上隐微地有些嫌恶与不耐,他拧着一双深邃墨眉,闪过一个个衣裤上带着湿意的行客,踏上楼里厚木榫接而成的阶梯,沉步走至一间厢房前。
「大哥?」一推开门,圆桌侧一抹优雅的月白便映入他沉黑的瞳眸,他唤了声,声中有些讶异。
萧静之向来慢条斯理,每回相聚,他总是来得最慢的一个,今日却莫名比他及殷神风都要早至。
「莫怪今日突地下了雨。」黎久歌微微抬眸,凉凉讪讪地调侃,但冷漠惯了的黎久歌,连挖苦起人,脸上都看不出任何笑意。
「三弟说的话总要教大哥伤心。」萧静之慵懒一笑,眼角媚然生花,「我让二弟晚了两刻钟来。」
「为何?」他矉了眉,扬声一问。
「大哥有事同你说,」萧静之此时方徐徐自椅凳上站起,走近黎久歌身侧,幽柔一道,「向姑娘想见你。」
「向静妍?」她见自己要做什麽?黎久歌墨眸疑惑一抬,不加思索便忆起她的名。随即他半是嗤笑地轻哼,「大哥,你真爱说笑。」
萧静之一点也不意外黎久歌冷讪的回应,淡淡噙了一笑,「大哥何时对你开过这种玩笑?那日向姑娘亲至宅院寻我,央我替她引见。」
「既是如此,大哥何不当场替我回绝了,也可省大哥今日所费的口舌。」黎久歌瞟他一眼,话中之意昭然,萧静之应当知晓,自己不可能会答应的。
「我看得出,她必是有事与你相谈,否则何须亲劳走这一趟。」虽知黎久歌定会拒绝,然萧静之却未因此断然打消念头,即使黎久歌向来没有耐性,太过执着於他厌恶之事,必要惹他不悦,但仗着黎久歌尊敬自己、不会对自己动怒,仍是帮着向云烟多说了几句。
「我与她不过见了两面,能有何事相谈?」黎久歌褐眸淡淡一掀,一脸不解。须臾,却有一个念头隐隐然在他心里成形,他深深凝了眸光,不禁思索起来。
莫非,向静妍知晓了密笺之事?这应该不可能才是。朝廷只管那纸密笺揭露的是不是真相,满朝文武多沉浸在解决那茶盐榷务一案的欢喜与松懈之中,即便它来历可疑,压根无人留心。纵使向云烟心里存疑,凭她一介女子,又能有何方法与手段查出?
不过,那日送去密笺时,他悄悄自府里的马厩牵了马,而且并没有特意取下鞍辔上的家府徽纹。那守门的宫使许不会这般细心留意,若他们记清了也无妨,横竖不得安宁的,不会是自己。但向云烟无论如何是无从查证的。
黎久歌在心里否决了这个可能後,反而对向云烟的意图好奇起来。若非是密笺一事,那她又会为何想见自己?他与她,虽见过二面,但应当是毫无交集才是。或者……真有可能是密笺之事?心里不由得窜出几个疑问,让他一时陷在自己的思绪里,索想得出神。
萧静之细细察觉黎久歌一瞬的沉默,自前襟内掏出折叠得端整方正的信笺,递至黎久歌手上,那纸质洁好而略厚,纸背隐约透出信笺里那娟秀字迹的轮廓,「这纸乃她亲笔书信,你回头细看,再予我答覆吧。」
黎久歌半是疑惑地接过那纸信笺,怔怔拈在手上好一会儿,已有几分犹豫。须臾,终究收进了袖里。
萧静之见他收下,敛去眸中欣然笑意,优雅地旋身,踅回桌边落座,一双幽幽魅眸却似有深意地凝视着仍伫立在桌边的黎久歌。
黎久歌察觉萧静之窥探的目光,微微蹙了眉便要别过眸,下意识地躲避,却避不开萧静之慵懒淡漠的声音:
「三弟,你一辈子,都要这样锁着心过日子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