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初霁,晴光稀薄。
汴梁城内家家户户檐前挂着流苏红灯笼,门面亦贴出一片喜庆的朱红,爆竹残屑扫不尽似地散堆在宅院、店肆门槛前,任风吹扬。
天风仍挟几分霜意,悠悠徘荡在清晨向府门前旷然的衢道上,回卷起街边枯枝碎叶,腾空旋划。
向府门外,一辆马车泊着,车前马匹吐息喷薄,在沁着霜意的空气中喷出团团白烟。车厢一侧,车夫将蹬脚的小矮木几摆得稳妥,向云烟在拾翠的搀扶下,素手一提裙摆,蹬着矮几弯身坐入车厢内。
过了除夕、过了交年之节,在绣楼上数了许多个日子,春宴这日终於到了。
天色薄明时,她便下了床,让挽红、拾翠打理自己一身,绣楼外还是一片白蒙蒙的霜气。她格外慎重,甚至比前几次参加宫宴都要来得仔细、计较。
不同於以往常惯绾的低髻、偏髻,此回她绾上了高高的朝天髻,在双鬓处留下一小绺发,垂至胸前,贵气端丽之间又含几分温柔。顶上髻前之发覆了一片花鸟鎏金银头花,而发髻上簪挽着的,正是向延恩在她及笄之年所赠的琉璃双蝶金步摇。柄身为金,簪头镂成缠枝之花,以长长的细金链悬下一对琉璃蝶饰,恰悬落在向云烟右侧耳旁,只消她轻轻挪动,耳边便彷有一双晶莹之蝶,交错飞舞。
身上迎春新裳,则是以皇帝赐下的锦帛所裁制而成。最内紧裹赭石色镶皂抹胸,着臙脂红底绣金雪花锦开襟短襦,外披深木槿紫大袖对襟旋袄,袖口及襟摆处镶着与襦裙同色的雪花锦,脚着一对曙红绫圆头履。衬着她那张上了薄妆的如雪容颜,凛然而华,彷佛冬霜之晰、春日之艳,都挽在她一人身上。
冬春之交,沁寒未退、暖意未至,风刀料峭,拾翠担怕向云烟受寒,又替她披上了一件滚着雪白兔毛的月白棉帛坎肩,将她拢得温暖。
瞧着向云烟坐妥了,向延恩方跟着跨上车。他一袭绣银八宝纹藏青锦袍,腰系犀角金带,在他平时的温润斯文以外,添了几分肃正堂皇的气息。
为了衬这春节之庆、又因将赴朝堂春宴,向延恩复遣人将这顶朴素的车轿,妆缀得喜气洋溢,轿顶覆罩了祥云锦帐,帐缘接上金流苏,自车轿四侧垂下。
车马缓缓启行时,微微晃动的轿内,向云烟搁在臙脂红裙上那一双素白如雪的柔荑,紧张地绞了起来,腕间那接金月白温玉腕钏压在她手背上。那张沉静且从容的面容,掩着她心口慌乱的悸动。
「爹……可曾到过那黎将军的府邸?」路上,向云烟微微蠕了嫣红的薄唇,问着向延恩。
「今日是头一回,」向延恩言语之间气息似也有几分沉屏,「黎将军性格乖僻,於朝中虽不是没有来往密切的朋党,然似乎鲜少人拜访过黎将军府邸。」
「喔?」向云烟清嗓一扬,颇是好奇。
「或许……到底是有几分顾忌吧。」向延恩眉头微颦,有几分迟疑,「黎将军虽是战功彪炳、於朝堂之中能力亦是出类拔萃,但……其私德之鄙,官员们之间颇有谣传。」
「怎会?上回宫内一见,黎将军虽看来狂傲狷介,但应当是个持重谨然之人。」向云烟有些讶异,狂狷者,多是择善固执,心中有所坚持之人,怎会放荡私德?
「这爹也不大清楚,但这传言几乎是朝堂皆知,言黎将军性好女色、妻妾成群,朝堂一品之官,当为天下表率,却未知收敛……」向延恩垂首沉然一叹,「烟儿,人心繁复多变,未能一眼便窥尽的。」
「烟儿知晓。」向云烟敛了眸,乖顺答应,心里却为此有几分唏嘘,想来自己识人之能,从前世以来便未有长进。「……曾听六王说起,黎将军膝下有好几位儿子亦在朝中?」
「这倒是,黎将军因妻妾成群,膝下子嗣多,又身为一品之衔,子弟荫补入朝名额也多。不过黎将军几位儿子在朝中官阶虽低,但表现皆是平稳妥贴,不大出什麽乱子,想来黎将军亦是教子有方呐。」向延恩话中褒贬相掺,不因自己与黎仲容交恶而有所谤言。对於朝堂里其他官员,除却政事以外的交集,向延恩便鲜少过问,尽管朝中关於黎仲容的流言蜚语甚广,也引不起他的兴趣和关注。
黎君胤……应当不在朝中任事吧?向云烟偷偷揣想着。他冷漠中有着几分不羁,身上并无朝堂官僚习气,且第一回在遇仙楼初见他时,正是朝堂理事时刻,若在朝中任职,应当不可能在那时现身於街市之中。
索想之间,车轿内的颠簸逐渐缓下,向云烟悄悄拨了帘,窥觑车外之景,却被一座森然耸立的深色宅邸慑了心魄,眼前是一片绵阔的黑墙乌瓦,透着深沉凛然之息。
「可是到了?」向延恩察觉车驾缓下,探前了身子一问。
「是的,大人。」拾翠的声音自前方传来,她与小李乘在车前横板上,一路随行。
车驾一在黎府门槛前拉停,拾翠便赶忙到了帘外为两人置妥踮脚的矮凳。向云烟搭扶着拾翠探来的手步下车时,脚步有几分虚软,细细颤着。她抬眸望向眼前那高阔深沉的门楣,一瞬被那前所未见的庞然攫去了目光、震慑了心神,然而更强烈的,却是心底细细蔓延杂生的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