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光/天暗 — 同一個天光

天亮了,又是一夜无眠。S听着外头陌生的鸟鸣,眨了眨酸涩的眼,在渐渐亮起的天光中起身。

失眠的秘密,S不敢和妈妈说,自从下飞机踏上这块土地开始,妈妈全身紧绷的神经就没有松懈下来过,她不想让妈妈更加担心。真不敢想像爸爸竟然想在这里常住下来,难道他看不出来这会把整个家庭都逼疯吗?

不,或许爸爸早就疯了。

总之,现在暂时不要想这件事吧,何况,S知道这些定居或者搬家(或许该说出走)的命题太过复杂,她的想法在其中几乎不占重量,也不该再把事情弄得更紧张了。

热带地区的夏天气温简直要把人逼疯,这是个疯狂却紧窒的岛屿,只有在这短暂的破晓时分,她才能得到一点儿安宁。

S想着,随手披上外套,拿着昨天看到一半的书蹑手蹑脚地走出门。

她们全家暂住在父亲朋友的教职员宿舍里,妈妈说学校里比较安全,那些特务应该也不敢那麽嚣张闯进来才是。

才怪。S从父亲沉默的眼里看见这样的讯息,却仍咧出难得晴朗的笑,S知道爸爸真的很想家,可惜爸爸的家不是她的家。

算了,不知道。S对自己轻轻耸肩,推开农校宿舍红漆斑驳的後门,推开门後就是学校的操场,那里有一棵大树,陪自己度过好几个无眠之後的清晨,她喜欢靠在那厚实的树干上,树叶随着晨风轻声呢喃,叶缝间飘洒着金光,这都多少感到安全一些,而一天当中难得清凉的微风也令人觉得舒心。

S摊开那本浮士德,翻到昨天看到的地方,轻声朗诵起来。

不是不会怕。父母口中的国民党特务无孔不入,无所不能,而且什麽事情都做得出来(既然这样,为何好不容易出了国的父亲还坚持要回来呢?)。第一次在清晨孤身踏出宿舍时,她也感到害怕,即使她明白像她这样年幼的女孩,该怕的应该是诱拐犯之类的坏人。

但有个让S不害怕的原因。一个女孩,在清晨迅速亮起的天光之中,独自跑着操场,一圈又一圈。

S还小时就随着父母到了德国。她对这块土地没有记忆,也没有认识的朋友,父亲对她保证她会在这里处的很好,很快找到新朋友,但是S清楚自己是个外来者,她到哪里都会是个外来者。

小小年纪,她已经染上父母的多虑与敏感,程度甚至超越父母-起码他们不曾察觉S的敏感与不安。

跑步的女孩不一样。S一边拿着书轻声念诵着,一边趁着女孩经过她时偷偷打量女孩的背影。

是有些营养不良的那种孩子,青春期抽高了身子就没有多的力气长胖。可是女孩很有耐力,跑的虽然不是特别快,却能不停地跑,那重复的抬脚蹬地的动作在她的熟练操演之下有种简单的和谐。

女孩的表情很安详,微微眯着漂亮的眼睛抵挡清晨微风,剪着所有那个年纪的台湾女孩会有的,像是个大碗扣在头上的好笑发型,浏海随风翘起,长瘦的腿踩着一双几欲解体的破烂布鞋,脸上的薄汗在晨曦之中彷若有光。

她属於这里。S想着,她和自己不一样。她属於这个操场,属於这片土地,尽管她拥有的一切都如此卑微,但就为着这份卑微,女孩表情专注,眼神单纯,有种平凡安稳到几近神圣的特质却又充满生命力,偶而她会微微皱起眉头,面上有几许忧郁,不知在担心些什麽,但连那样的担忧看来都单纯并且安稳,像是夜里睡的香,不受父母的梦靥侵扰,不受土地的阴影吞噬。

如果自己也从小生长於斯,也会拥有这样令人羡慕的安详与无知吗?

S知道不可能。但她仍不能克制的受到女孩的牵引。

每天每天,S像是着了魔般在失眠带来的重重倦意之中数着远处鸡鸣,安静拿起书推开後们走进操场。

S不知道女孩是否在意自己每天的出现,却明白她们之间有种隐约的默契。S念书,她跑步,S静静坐着,她不停经过。

女孩长大之後大概会很好看,不是茶叶罐上会有的那种东方美人,眉毛太浓眼皮又太深,却在染上阳光的无暇面皮上安置的那麽合宜。

女孩动作称不上太敏捷,却协调的富有美感,S常常呆愣看着她远远的在操场那侧跑过来,差点忘记继续念诵下去。

偶而女孩像是不经意地转头而她忘记撇开视线,她们的目光交会,S掩饰性的微笑,紧张的拨过一头长发,希望自己看起来还算不讨厌。

而女孩会睁着那双有神的眼,用纯真的眼光直截了当地看着她,没有太多的表情,好看的唇却微微勾起,目光胶着着却没慢下脚步,头随操场的弯道微微转动,有些可爱,有时她甚至以为自己听到女孩喘着气的声息,这样的错觉让她忍不住心跳加速。

她不知道这样奇异的感觉所谓而来,却隐隐觉得自己再也摆脱不开这似乎有魔力的场域,她的思绪不控制的随着女孩的动作牵引。

一天又一天,一圈又一圈,而她的夏天也就这麽过了。

如果明天,如果明天女孩还是出现,就大方一点,跟她打招呼,不会怎麽样的,只要自然的挥挥手微笑,然後或许假装不经意地问女孩的名字,问她几岁,住哪里,会不会一直来这里,在烦恼什麽平常又喜欢些什麽。

S每每这麽下定决心,却又在第二天退缩。她太害羞了,何况,她连中文都说得不甚流利,带着好笑的口音,这太蠢,也太唐突了。

对,太唐突了。S是个外来者,不适合交朋友,她也不想要泛泛之交,尤其莫名的无法接受女孩会是个泛泛之交。

不然,如果,她们一家子真能在这里安顿下来,或许S能赶上新的学年去读书,那麽或许她就会在学校里遇见女孩…

也或许,明天,或者後天,女孩会自己停下脚步来,和自己聊上几句,那麽她就会假装不经意地问起女孩的名字…

S踟蹰着,默默对自己下了好多个约定,好快就把整个夏天用掉。

她没有发现原本亟欲返回德国的她,竟也为着这样微不足道的秘密,偷偷盼望着和父亲一起留下来,在这里生活。

而她也没有料到,夏天过了,以为会从此定居不再漂泊的她又得离去。

一名从美国返来探亲的教授被发现陈屍在台大图书馆旁的草皮上,死因未明。听说某天半暝被警总带走没再回来,隔天伊牵手就被叫去警局认屍了。那是学校哪,台大哪,那些特务到底是怎麽把人带进去的?没想到连学校都不安全。

就叫你不要再和那些办杂志搞运动的往来,我们赶快回去了好不好。以为她已经入睡的深夜里,隔着薄薄的墙她会听见母亲担忧且因之高了半度的神经质嗓音对着父亲叨叨絮絮。他们会知道这些消息无非就是透过几个平常比较活跃的朋友以及那种在二手书店里偷偷摸摸以暗语买来的党外杂志,她趁着父母不再偷翻过几页,里面有着耸动的标语以及令人恐惧的内容。

回去?回去哪里?这里才是我的家!你以为德国那边就没有海外特务吗?我告诉你,同乡会那个小章就是抓耙子!苦仔说在中山奖学金名单里面看到他的名字。她听见父亲以刻意压低的嗓子开口,隐约带着愤怒,一向惜字如金的他难得一股脑说这麽多话,S可以想见此刻父亲手里也握着被反覆翻阅到皱掉的杂志,焦躁的抽起菸。

但知道这样的事一点都不好。S隔着墙想着,甚至有些愤怒。

像是那个跑着操场的女孩,为什麽她不能像那样,有个固定的家,也不必成日担心这些事情?她敢打赌,女孩连警备总部这样的名词都不会听说过,何况是这些暗杀什麽的故事或者二手书店里偷买的可疑杂志。

而她连这样小小的心愿都无法言说。

S暗暗想着,感到一股无以名之的深沉悲哀,她始终没有睡着,却也始终没有掉下泪来,只是纂紧了拳头,睁着眼在一片浓重令人呼吸困难的黑暗之中静静等待天亮。

然後她就要离去了。候鸟的宿命毕竟还是离去,候鸟只有出生地,没有故乡。

她记得要上飞机的那天,她还是一如整个夏天的习惯般走到操场。

她靠着树干,安静等待女孩从操场另一头的侧门信步走了进来,开始以拙朴规矩的姿势一板一眼的做起暖身操,然後跑将起来。

逆着远方山脉上投射过来的金阳,夏天就要结束,S的天却还一片黑暗。

她睁大眼睛看着女孩一圈又一圈跑着,似乎是注意到S异常紧迫的视线,女孩有些疑惑着眨了眨眼,在经过时对上她视线,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低下头,微微笑了,明眸皓齿,青春而灿烂。

那瞬间她不能自己的陷溺在女孩眼里的温柔与羞涩以及更多无法言喻的情意之中,世界彷佛静止。

不知道为什麽,S突然就确定,女孩也一直是看着自己的。

不是错觉,女孩是为了S才每天清晨固定出现在这里,为了S而不停跑着一如S为了女孩朗读。

可惜就只是这样了。S突然明白在那凝视之中,她学会了拥有自己的哀愁与秘密,她突然长大到足够明白有些事情与其说出口不如静放在心底好好保存。

她也学女孩的样子眨眨眼,然後奇异的看见女孩红了脸。

认不认识都不重要了,这样就够了。

後来S还是没有和那女孩说过只字片语,但她们共同拥有过一个燠热混乱却清晰鲜明的夏天,近乎永恒。

後来S回到德国,继续在那里生活,在那里完成学业,在那里工作。

父亲也再也没回过那个他称之为家的土地,他在台湾废除刑法第一百条的那年患上急性肺炎,原本就有慢性阻塞性肺病的他,病情恶化的太过迅速,连再见都没能好好说清楚,只身後由S亲自抱着一个小小的罐子按照习俗,将父亲带回老家安葬。

一直到那时候,S才明白该恐惧的不是反抗本身,而是逼使人起身反抗的集权与不义。

然後才明白父亲原来是勇敢坚毅而伟大的,即使在那个时代有太多人的名字被从历史上抹去,更多是从头到尾没被记起,他们仍然那样奋不顾身的爱着自己的家乡,不为荣华富贵,无惧而慈悲。

爸,现在他们可以自己选总统了噢。临走前她把花花绿绿的选举传单压在灵骨塔那小小的方格里,不熟练的上了香,静静任某种不该存在的乡愁燻红眼睛。

然後她在某个夏末清晨再度踏上那个操场,景色全非,她也没什麽眷恋,搭了飞机又要离去。

但S始终没有忘记十四岁那年夏天,故土操场上,那个女孩跑步的姿态以及她最後的回眸一笑,如果时光能被结冻,S愿意为那瞬间停留。

而蓦然回首,S竟也已年过三十。

大寒冬里,怎麽会突地想起那样的陈年旧事?S看着窗外纷飞的暴雪轻轻微笑,紮起俐落马尾,开始着手收拾办公室里的物品。

「嘿,怎麽突然要走?」相熟的同事走了过来,友善地拍了拍这在金发碧眼外国人中显得有些矮小的女人,有些惋惜。「都说你明年很有机会升上主任?」

「我和自己约定好的。」S原本不是多话的人,此刻收拾着细物,想起过去那个夏天,突然感到心底一阵柔软,微笑起来,弯了眉眼。

「我要去一个四季都像夏天的地方,找一个奇蹟的天光。」

如果您喜欢,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