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金縷衣 — 第十五章

孤芳院的银杏树下,原先的美人榻被移至一旁,转而放上两张太师椅和一张圆型的小桌於两椅之间,桌上还放着正在使用的茶具,那冲茶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顺着手指看去,是月白色的衣袖,再往上就是那面如冠玉的温润男子,此时他专注地泡菜,全然不理会对面一脸无奈的周小珊。

说实话,她真不明白这人从哪儿得到的消息,竟然刻意到戏风楼接她回府,回了府还不离开,先是去了周夫人那里露了面打了声招呼,然候再巧妙又含蓄地表示想与她单独谈谈,最後,他们一道回府後就杵在这儿。

周小珊等邵临风泡完茶停下动作时才启口:「你怎麽知道?」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但邵临风却明白她的意思抬眼望她,「那是家父名下的产业。」

「怪不得那群纨裤进得去,原来是少东主也在里头的缘故。」不知是讥还是自嘲,周小珊懒懒地依到椅背上坐没坐样。

「这是怨我没跟你说?」邵临风没生气,只觉面前不坐得挺直的女子令他觉得亲近许多。

「你有说过?」周小珊还以为又是失忆的缘故。

「没有。」邵临风轻轻笑了。

周小珊点头,「那就是了。我听说进去里头需要大把大把的银子,可见萨鲁甘的银子肯定不少。」

邵临风微眯眼,「说说你和他的事。」

周小珊无奈耸肩,「听说他也是我的青梅竹马,只不过他这匹竹马跑得有点远。」

听她把自己比喻成一匹马,邵临风忍俊不禁。

「你说他跑得有点远,自从你七岁之後,我见你的次数屈指可数,那我与他倒没什麽分别,只不过,刚才见你们谈得很合得来,想来他比我更会做人。」

这话说得……好像她偏好那种表面不一而排斥他一样,真不愧是宰相的儿子,寒碜人的招数也如此不见血。

周小珊小小地打了个哈欠,伸手捧起他为自己泡的东方美人茶,「怪不得那店小二一副安慰的姿态,估计是他向你报信的?」

「店小二?」邵临风一时愣住。

见他这模样,周小珊也一脸疑惑,「不是你吩咐他来关照我的吗?」

邵临风先是摇头又忽地顿住,最後才笑笑,「应该是,只是我忘了。」

听这解释令周小珊心中真狐疑起来,怎麽摆出那麽奇怪的表情呢,不是他还会有……谁――那是家父名下的产业。不知为何,脑中晃过这句话时,就想起清晨稍稍瞧见的俊秀之人,明明应该是温和之人,偏偏她就是察觉他的眉眼间略微藏戾……一手忍不住抚上心口,那里藏着一个见不得人的荷包,忽然间,她有些心慌了,她有他随身不离的匕首,现下那荷包说不定还是――

「怎麽了,哪里不舒服?」邵临风回过神就见对面的人抚住胸口急问。

周小珊回过神轻笑一声,「无事,只是最近常常梦魇,大夫说要我配带有含药香的荷包,可是我又不知该怎麽配才好……」

「喔,我回去问问我爹,他身上常年都挂着一个药香的荷包,偶尔闻到也不觉刺鼻,说不定正适合给你试试。」

邵临风说得轻快,周小珊心中却起了轩然大波,就连指尖皆忍不住发颤,只得快快放下缩在衣袖里再不敢露出,心里慌得找不着北。

「小珊……」邵临风见周小珊面色略微苍白不禁轻喊,惹她抬头望来时才温和问:「怎麽了?」

周小珊尽量镇定道:「没有,只是想多了,再加上睡不好……」这麽巧?她一做梦魇他就让人丢来他的荷包?他如何得知她发生什麽事?她院内有他的人?最重要的是,他堂堂一国宰相,为何要关注她一个小丫头?

轻轻咬了下唇,周小珊不经意问:「临风,我记得你爹今年……」

「三十而立,怎麽了?」邵临风喝了一口茶水望向对面的女子反问。

低垂眼睫瞬间,周小珊忽然就想起自己刚来那一天开的嫁人条件,巧的是,这些全都符合的人目前就只有一个邵宰相,而且这人据说还与她有千丝万缕的牵扯,偏偏她搜寻原主的记忆时又全无所获……真是麻烦极了。

「对了,提到三十而立,当初你提过的嫁人条件,我爹倒是极符合。」

邵临风那随意脱口而出的口吻,就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一样,可问题是,那话明明只在她娘面前说了,他一个隔壁邻居是如何知晓的?忍不住想到小人渣,心中那抹惊慌霎时消失得一乾二净。

伸出手重新捧起茶盅喝了几口後才放下,目光重新恢复清明看向对面的男子,明明那样的令人舒服,他的一言一行皆让人看得目不转睛,偏偏这样的人竟喜欢小人渣――

「我今早去庄子见我大哥时,正巧一个丫头从他房里走出来,面色含春一副被人好好疼爱过的模样。」

霎时间,空气略略急促了起来,适才那安逸的平静都因她这话彷若放出毒蛇,让和平的气氛瞬间狰狞起来。

邵临风手中的茶盅被他放下,力道不重但他浑身给人的压迫却同时散出。

周小珊不惧他的翻脸迳自又说:「然候等我解决那个丫头和那不安份的亲娘後,才见到那连遮掩都不愿的大哥慢慢出来见我,喔对了,他和那个丫头的亲娘也有一腿。」

「小珊!」邵临风几乎是压制着脾气如此喊,但他身上的不悦浓重地让人不敢越雷池一步。

周小珊缓缓抬头就对上对面人那难受的面容,还有眼中的痛苦,至於他没意识又不自觉散出的压迫嘛,那不是她可以躲得开也不用躲的地方,所以,她选择正面迎上并启口:「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不舒服,我的重点是,那位大哥坐下来与在府中我见的大哥全然是两样人,我想问的是,他是只有在我面前才装得憨憨的吗?」

邵临风别过头,不敢对视周小珊那明显看透一切的双眼,听了她的问话倒是点头,「对,他只在你面前如此。」

「为何?」

仰望头上的金黄色银杏花,邵临风缓缓道:「沉塘事件――」

「啪」的一声,周小珊手中的茶盅一个不稳落到桌面上,里头的热茶虽已失了热度,但溅到她的手背时还是略微不适。

邵临风猛地起身要替她处理却遭她拒绝,就见她同样起身走至树下仰头,伸出另一只没被溅到的手指轻揉脖颈道:「你们果然感情好,连这种事都和你说。」

那声音里没多大情绪起伏却有很多的疏离,彷佛此时此刻的周小珊不是站在自己面前,而是与自己隔了千山万水之远,这令邵临风有些不适,微微迈步想要向前――

「小珊……」

「把你要说的话说完。」周小珊冷声道。

邵临风因为她的排斥如此明显,而微蹙下眉头,最後只好站於原地道:「那之後,你娘对你的保护愈来愈重,轻易不让其他人见着你,就连你大哥也不可以,还记得你以前很是活泼,当时与你大哥感情也很不错,只是自从那之後……」

「你说的,是指我与他之间的感情改变,可没提起他在我面前装憨的原因。」

周小珊揉好脖颈淡淡望向他,那眼神像在看一个没见过的陌生人,对於自觉与她是青梅竹马的邵临风来说,这态度令他很难受。

邵临风转过身不再正面对着她,脑中想了想才启口:「有一次不知何事,他惹哭你,那之後,你一直避而不见,直到他装了有些笨的模样才引你看他,他抓到你愿意看的一面,在你面前自然维持这个形象,这……其实很简单的不是吗?」

很简单?不,绝对不简单,那个小人渣肯定强硬对她这个妹妹做了什麽恶心事……一股想吐的感觉袭来,周小珊侧过身低头嗅着衣襟处传来的药香,一会儿才稍稍压制那股恶心後才吐大气。

心中的恶意,强迫她把小人渣搞庶妹的丑事爆发於邵临风面前,可转瞬一想,邵临风对小人渣的感情,绝对不是停留在喜欢的阶段,说不定已经升级成爱人的地步,那麽,她说与不说都不是重要,重要的是,邵临风从她嘴里知道後会如何做?

当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哪怕是帮心爱之人杀人都有可能做到,尤其是,邵临风爱的是个男人,在这个朝代应该不可能比现代还进步,所以,当原本一位可以成为众所瞩目的天之骄子,心有所属却是世间不容的同性时,那份卑微可以扼杀所有的理智,只求心爱之人在自己办好其事时看自己一眼就好……

「情之一字最伤人,因为它可以轻易摧毁一个人的心智。」周小珊终於好过了一点,重新抬起头看向一旁有些怔怔地邵临风道:「可情这东西又太不按牌理出牌,有时候,我们可能会爱上一个不能爱的人,为了得到那人的注意,什麽都愿意去做如同做牛做马,那份卑微建立於爱这个字,所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就是指陷入情爱之中的人们。」

周小珊别过头不愿看他那份难堪的神情,因为他用不着如此觉得难受,他只是生错时代。

「你要原谅我刚刚把世子爷在庄子上干的好事告诉你,因为我想着,要你这样好的男子看清楚心中所爱之人是什麽德性,可当你告诉我,那人只有在我面前才会装憨後,我便清楚明白,你已陷得太深拔不出来,相对的,在我与他之间,你总是偏向後者,无妨,我不会要你在他与我做抉择,」周小珊忽地自嘲一笑,「我也不配与他相比,因为你待在他身边比待在我身边还久,谁叫我俩是异性不能时时见面,呵。」

周小珊转身看向面前的主院缓缓启口:「反正呢,我只是想和你说清楚一件事,我与周耀宗不可能恢复那以往的好感情,这是你最後一次来见我,以後,哪怕你到了我面前,我都不会再见你。好好准备你的秋闱吧,你可不像某些人是被压着当废物。奼紫,替我送送邵大公子。」

邵临风回过神时,身侧的周小珊已经不见踪影,他看着那刚刚还停留的人儿,心中有股疼痛划过,从不知自己的决定会被人发现的一日,发现了还被如此决绝对待,他真不知该怎麽反应了,所以,他默默地随着候在一旁的奼紫离开。

等到奼紫回到主屋前,正好看见平日不动笔的自家姑娘正在写字,那周身的气度比之受伤前的姑娘都要好得太多,不仅好还从骨子里透出不容他人小觑的贵气,她其实知道的,眼前那位敢与自家亲爹叫板的姑娘,并不是自己从小伺候的那一位,可她不但不伤心还庆幸这一位比之前那位好,不是她薄幸而是之前那一位真是活得太累了,连她这个一旁照顾的奴婢都替她累……

「怎麽,邵大公子对你说要你去伺候他的话了?」写完最後一笔,周小珊面露揶揄地看向奼紫。

奼紫面无表情进门,「回姑娘的话,邵大公子倒是神情挺落寞。」

呿,太聪明又太冷静的婢女就是这点不好,连个脸红娇嗔都不做给她看看。

周小珊不说话,迳自看着桌面上的两张信,奼紫走来时也瞄了一眼,不禁「咦」了一声。

周小珊听了忍不住嘴角微翘道:「怎麽,看出什麽道道了?」

「第一张的字怎麽那麽像大公子……」奼紫忽地想起,原来的姑娘没事就在房内练字,难不成那时就已经学会模仿了?

「是呀,还有第二张呢。」连她都不懂原主怎麽会突然想临摹这两人的字迹,难不成原主早就看出什麽端倪了吗?就像大人渣夜半私会亲庶妹一样?唉,好奇心杀死一只猫呀。

奼紫虽说学得都是护人杀人的本事,但做为用来候在周小珊身边的荣国公的奴婢,她还是识字的,所以,自然能看懂两张纸上写的是什麽,是以,在看懂後不禁看向自家姑娘问:「姑娘,大公子会上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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