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金闕 — 【三】宛娘

在大漠上天明与日落的冷暖差异极大,居住在此的人皆是习惯了这样的差距,本来就人影稀稀的小镇待顶头的太阳一落,便纷纷都闭了门回到屋内,只余屋檐顶几盏灯影被吹的摇曳。

晚来凉风袭衣襟,顾汐双手互环,吹散了零落的青丝,眉目被夜色掩盖的模糊,遥遥望着远处,也不知在想些甚麽。

「汐儿。」嘶哑的男声从顾汐身後窜出,不一会儿顾汐就感觉手里一暖,原来是他塞了个正热乎的手炉过来,「这儿冷风刺骨,你赶紧进屋吧。」

顾汐呵了声,「没事,不过这大漠孤烟的风光我估摸着以後也看不了,多趁现在多看几眼便是。」

「……你步步设局,引得端王一夥来此,不就是等着这刻吗?」他自嘲道,「我还以为你日日夜夜都是想着如何离开这里,不想你竟还留恋上了。」

顾汐回视着他笑道,「是啊,可是人就是这麽矫情,待着呢,只盼着离开,可是等苦苦等待的那一刻终於是唾手可得时,反倒矫情上了……谢哑巴,你可会随我回大隆?」

谢川不答反问:「我们隐於此处已是十年──而你想要的,可曾改过?」

顾汐冷眸一转,微微睁大的瞳孔泛着血丝,嘴角笑诡异冷然,「我顾汐,所愿诛杀陈氏皇贼上下,众人流离,所得散尽,求死不能,怀憾遗生,大隆倾覆,为此所愿,即山海倒填也无从可撼──至死方休!」

谢川温柔的轻轻拂落她衣襟沾染的尘埃,面色不改的静静回了句,「正好,我也打算到大隆长居一段时日……那便随你一同去罢。」

「我竟不知你有去大隆游行的打算……长住是打算多长时日?」她略带疑惑的问。

他说,「我死那日。」

顾汐错愕的盯着他,似压根没想到眼前人会吐出这样的一句话。短暂的惊讶後,继而笑开了,「那可真是巧,我也是这般打算。」说着翻了个白眼,娇嗔,「老和你这个哑巴、闷葫芦赶到一块去了,这感觉可真倒楣。」

谢川一张不苟言笑的面孔,竟勾了勾嘴角,「若汐儿真当这麽想……那麽约莫你是要一直倒楣下去了。」

寒彻侵身,珠侵沙。

日头一升起,顾汐便把陈晋之一行了拍门唤了醒来,自身用头巾包住了面容,只余一双带着三分笑意的双眸在外面,催促着他们该启程了。

等杨勇等人收拾妥当踏步走下阶梯到客栈饭厅时,就看见随时委身於少女身後的男人目光毫无波澜的静静看着他们,不免一愣,嘴下问道:「公子也是随我等一同?」

「自然是,」顾汐连连娇笑,「哑巴他呀,离了我可活不下去呢,哪里能离了我呢。」

杨勇忍不住看向被称作「离了我便活不下去」的男人几眼,只见他除了打初见那回,就没再他们面前说过一句话,终日只跟着顾汐身後,如同影子一般。

陈晋之见状拍了下杨勇的头,「在看些什麽?人都走远了。」

「哦、啊,是的,主子。」杨勇这才回神赶紧点头跟上。

顾汐将他们都领到了骆驼前,示意骑上。

一路颠簸,恍惚间已经看不见原来歇下的小镇踪影,彷佛又回到了多日前迷失其中的茫茫大漠。

也不知过了多久,重复多次的场景在眼前晃了多次,杨勇忍不住开口问了领头的顾汐,「汐姑娘,这路……」

不等他说完,顾汐便自顾自说道,「出了这段,就入梨城。过了便是大隆边境了,不过……」她笑着顿了顿,「罢了,到时你就知道了。我也是要随你们一同的,可不会把自己也坑进去。」

之後无论杨勇如何追问顾汐都是笑而不语的挡了回去,只好耐住性子继续前行。

相较略显急躁的杨勇,陈晋之倒是一路默然不语,视线一直放至远方。

也不知走了多久,远处依稀有杏色绵延成线,随着距离的接近,那片光景逐渐变的鲜明──

一簇簇,一枝枝,艳态娇姿,繁花彷若胭脂万点,占尽丽色,两两相垂,各显芳姿。

不是别物,正是梨花。

陈晋之眉心一悸,幽幽地想:这梨花,开的可真美……

「这梨花,开的可真美。」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身旁传了过来,说的正是他心中所想。

陈晋之一怔,侧头望去,只见顾汐扬着张脸,感受到他的视线,微微而笑,继而说道,「你是这样想的,对吧。」

「汐姑娘聪慧过人。」被顾汐一道声音从恍神中清醒了些,似想到些甚麽皱起了眉,「只是这片大漠之中,怎麽会有此景?」

顾汐俐落的翻身下来,「你们都下来吧,这便是我方才所提到的梨城,过了梨城,就是大隆了。只是这接下来的路,牠们起不了作用,只能靠自己了。」

语罢,不理会还有些楞神的众人,自顾自地往那簇丽色里走去。

陈晋之见状皱眉喝叱,「赶紧下来,跟上汐姑娘。」

等众人走进,发现里面望眼过去尽是梨树,在思及周遭风沙,不禁细思极恐,越发诡谲,打了个冷颤。

只见一棵梨树下坐着一白发妇人,衣衫破旧,勉强称的上乾净,面容苍老憔悴,唯独一双手有如青葱,细白稚嫩如二八少女,指尖缓缓在琵琶上弹勾着弦,神情认真的彷佛在刻意弹给甚麽人听,入耳的却是不成曲的单音,时快时慢。

顾汐走到了妇人跟前,从衣袖内掏出了一枚铜钱,双指一勾,将铜钱弹至了妇人弹奏的手上,被打断弹奏的妇人原先称的上温和的神情勃然暴怒,浊黄的眼珠子瞪大,像快要凸出眼眶中,额上青筋毕露,朝着顾汐怒吼:「你做甚麽?」

那声音如破损已久的铜物摩擦,难听的连杨勇这样的五尺大汉也忍不住皱眉。

顾汐仍面色不改的放轻了声音,像在呵护着无世珍宝,朝着妇人道:「宛娘,是我呀。」

「是你,你终於……」宛娘看着顾汐,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继而自顾自猛地摇头,「不对,不是,你不是……」

她说:「你怎麽知道我不是呢?」

「对呀,我怎麽就知道你不是……你怎麽就不是呢……因为、因为,」宛娘忽地笑了,满是皱摺斑纹的脸竟硬是被她笑出了花朵般盛放的少女的娇柔,眼神竟是含羞带媚,如在风沙中破损已久的铃当般娇笑:「因为你被我杀了呀!」

她的声音哑然而止,顿而狠戾的不知从何抽出的刀已经架在了顾汐的脖子上,锐利的刀锋压出了血迹,杨勇见状立欲上前,却被顾汐一个眼神阻止,偌大的地方顿时鸦雀无声。

「我许诺会给你个家,宛娘,你可记得?我从未欺过你。」顾汐像感受不到颈间的冰凉和血液的流动,缓缓一字字地吐出,彷佛是说书人在说着戏文中的词句,字字醉人却眼神清明。

宛娘混浊的眼睛带上了几分清明,神色更厉,「你究竟是何人?你怎麽知道这些?」

顾汐见她清醒了过来,笑意更深,「我只是一个受人所托的过路人罢了……至於我为何知道?因为安希告诉我的。」

「安希告诉你的?你见过安希?」宛娘呼吸一顿,「你何时见到他的?他在哪

里?」

宛娘一连丢出好几个逼问,却似也不像期待顾汐回答,更像是隐忍多年的发泄。

「约莫四年前,有个旅人到我面前,说他叫安希,在寻一个叫宛娘的人,」她的语声沉缓,「他和我说了个故事,便走了。至於他在哪里,你竟不知道?」

宛娘手中的刀逼近了几许,她白嫩的脖子被割出一道血痕,「少与我卖关子,你们是要去大隆的吧?你若是据实以报,我便放你们回大隆。」

说到此处,一直在旁边隐忍不发的陈晋之等人才懵懂了然原来他们、以及迷失在这片大漠的许多人,无论如何也寻不到归途的根源,竟就是眼前这个弹着琵琶的疯婆子。

「宛娘呀宛娘,」顾汐皱起的双眉似在怜悯,可是语中尽是嘲讽之意,「安希说过会给你个家,你怎麽就是不信呢?他一直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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