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紫藤 — 上卷:三、大言不慚而活(2)

远雅的马是一只非常漂亮的红棕马,一看到此马登场,紫藤双目发亮,杵在马前,半步不挪,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一批上等马,不过,肯定是被照顾得很好的一批马,每一根鬃毛都梳理地油亮油亮,黑目炯然有神,几乎隐藏了身上的陈年旧伤。

「牠叫什麽?」

「踏雪很温驯,你可以试骑看看。」柳无方快速替远雅抢答。

紫藤失望地摸了摸踏雪的头,摇头。「我不会骑马。」

曾经有段时间很想学,当然,被冀敬筳档了下来。

「那算什麽问题!反正我们同行,这种举手之劳,我们少爷肯定会帮的。」说完斜眼向远雅使眼色。

「可以吗?」

看到那毫不掩饰的希冀眼神,心思像化开的糖霜,成为一句。「当然可以」

能够骑到马,先决条件当然是要能爬到马上,杏草早安稳地做坐在马背上等,无方很乾脆地抱到她上马。

紫藤踩着马蹬嘿嘿呀呀了好一阵子,还是在原地,远雅则如同呆瓜在一旁盯着。

无方不禁拥有左右询问以确认的冲动,这应该是借助双手,放在腰上,托她一把就可以了?没错吧?

既然主子做不到只好下属代劳。无方正要伸出手,远雅又像是突然回过神,领悟什麽似的拍掉无方的手,行云流水地将紫藤抱上马。

如果现在只有自己和远雅,无方肯定嘲笑他,根本就是怀有一颗既期待又害怕受伤害的少女心呀!

「若要让马儿往左缰绳便这麽拉…」

听着柳於飞解释着如何操作缰绳,紫藤一边听着一边操作,一边却不禁回想起几年前,自己在饭桌上提出想学骑马。

「学骑马?你可不是混江湖的。姑娘家不必学骑马。」冀敬筳如此责备。她也不笨,举凡当今刘皇后、光帝李皇后…等女子,各各都会骑马,还陪丈夫上过战场,结果,冀敬筳当场拍桌怒叱,罚她一月禁足,吓哭不久前才刚能上桌吃饭的倾藤。

有时,她真得不懂冀敬筳到底在想什麽!?明明对那些奇女子从不鄙夷,甚至赞赏,可当紫藤想如她们多学一些、多了解一些,冀敬筳便大发雷霆。

「…唉…」无意识地紫藤无奈地叹了口气。

「怎麽了?有不了解的地方?」

一时想到自己逃婚後,暴跳如雷的父亲,他会怎麽想?便完全忘了身後的柳於飞,连忙摇头道:「没事。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听闻想起,於飞犹豫该不该问?正常情形应都会问吧?不过,他并非真的不知紫藤身份,问了,她也无法真实作答,甚至令她为难,这该怎麽办?

於飞傻愣着,无措地瞄了一眼以看好戏心情断断续续观察自己的无方,无方的目光坏心眼地笑起,吩咐道:「我们今日就在这里扎营休息吧!」

「咦?这麽早就要开始准备了吗?」前头的杏草不解问。

「剩下的路程明天天黑前刚好可以抵达古阳镇,少爷,您觉得呢?」

「就这麽办吧!」

在路边寻块合适空地扎营,对紫藤而言,不算稀奇事,随父亲几次行商,随团三四十人皆如此,不过,以前她负责坐在马车里看大夥泄下行装,忙东忙西,准备扎营、食材、生火,偶尔她会下马车好奇地东看西看,大夥儿会对她敬而远之,会礼貌性地敷衍她几句,却万万不敢让她搭把手,深怕冀敬筳突然从身後冒出来,铁定遭殃。

如今,於飞的下属自然不会这般对待他的客人,紫藤有问必答,她就像求知慾旺盛的孩子,虽天真,却热忱,对於学习直率地感到喜悦,目光神采飞扬,这样娇纵执着的任真,映在於飞眼底,闪烁如太阳金粉般的光芒,不忍移开目光。

「好吧!我大约明白你不过见人家几次,就念念不忘的原因了。」保持一段紫藤绝对听不见的距离,无方对於这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紫藤总算有一丁点儿的了解,他搭上於飞的肩道:「不过,她好像对你没什麽印象,压根没认出你。」

见过的次数两只手数的出,都还是距今七八年以上的事,时间也短得记不清当时做了什麽、说了什麽,倾藤周岁生日後,根本连面对面打招呼都没有,只有远雅单方面地瞧见紫藤几次,要紫藤认得近几年身子明显抽高,声音与脸孔都有成熟转变的远雅,凭藉那一点儿的模糊记忆,也太强人所难。

无方当然知道这一点,他无非想强调,紫藤与远雅在彼此心中的份量显然不对等。这份不对等也是远雅无法坦然面对紫藤的重要原因,导致他对紫藤产生的所有言行都过於小心翼翼,明明内心很想亲近,却又害怕万一哪一步行差踏错、覆水难收。

「小雅,我觉得你可能有点杞人忧天。」

远雅蹙眉不解,他还犹豫该不该向父亲、冀老板老实承认遇到紫藤的事,但这分明违背紫藤的意愿。

无方抓抓头。「该怎麽解释呢?她既然逃婚,想必是抛却了过去的某些东西,当然,我们不知道是什麽,既然她有了一个新的身分,你也有一个,你们以全新的身分相遇,何不就此重新开始?你太过在乎过去,而不知道怎麽和她相处,可她追求的是现在与未来。」

他想要了解她,那个问题却持续停留於她离开的原因,他以为这会是他能了解她的关键,可也成了束缚。

「你连逃婚的她都一起喜欢,不也就等於支持现在的她吗?所以呢…」无方做了个深吸口气、又吐气的姿势。「放轻松,以真实的、没有束缚的你,来认识现在的她。」

「有理。」虽还有些犹疑,无方却也说得句句在理,果然旁观者清。

远雅眉宇间终於有些开朗,无方夸张地画了个大圆,到胸前比了个小心形,挤眉弄眼道:「接下来就看你的罗!好友我言尽於此。」

说完,不负责任地欢快跑了,远雅苦笑地凝望比自己还要开心的背影,这…分明幸灾乐祸、瞧好戏的心思多些。

用餐时,几个人围坐草地上,啃肉闲聊,话最多的无方负责带动气氛、找话题。

「我们萍水相逢,至今也还没能好好认识,只从信兄弟这边听说了些,不如趁现在正式交个朋友。」无方举杯。

紫藤很快地与他碰杯道:「朋友哪里还有正式不正式。我是苏仪。」

「爽快,我是杨少游,他是我家主子,柳於飞。」

无方用肩膀推了推远雅,远雅举杯接道:「我们以茶水代酒,情谊长存。」

「不过,两位比起主仆,更像朋友。」

互敬以後,杏草发表感言。

两人对看,主仆什麽的不过都是作做样子。清氏之所以能享盛名,就是三代以来都礼贤下仕,甚至带些江湖侠气,尊卑只是用来遵守的规范,不是真的拿来相处的。

「我们自小一起长大,自然像兄弟一样。」

「主要是因为主子性情温厚,我私下是直呼本名的。」

「以後两位也可以不用生疏地唤我三少爷,直呼本名即可。」

能顺利接出有助於未来发展的话,无方甚感欣慰,远雅这方大抵没有问题了。

但看苏姓两兄弟有些犹豫,无方补充道:「我们应比你们年长些,不如叫柳大哥、杨大哥也不错。」

远雅一直关注着紫藤,无方後半句没说完,她眼神瞬间变了,那是怀有戒备的不安闪烁,不过,很快粉饰太平地消失了。

「那麽…称於飞兄长和少游兄长更为亲切些。」

紫藤的提议,让杏草也古怪地盯着她瞧,紫藤却似什麽也发生地继续。「两位兄长就称呼我们小仪和阿信吧!」

「好好好,再敬一杯,就这麽说定了。人在江湖飘,朋友不嫌多。」

远雅很在意紫藤瞬间异动的眼神,可想起无方的叮咛,又将念头压了下去。

「对了!之前听阿信说你们打算在古阳镇经营小生意,会做些什麽?」

紫藤含着一口肉在嘴里含糊不清回:「卖出的。」

一句口齿不清,也不知戳中远雅的哪个笑脉,一时没能克制住,朗笑出声。

无方和杏草困惑地望着这个莫名其妙笑得很开心的公子,是好笑没错,但不至於笑成这样吧?

紫藤不好意思地红了耳根,如果是被一般人笑也就罢了,可这是一个连方才啃肉都可以优雅下嘴的厉害家伙。

「哈…哈哈…对…不起…失…礼了…」竟然笑到眼泪流出来!

远雅轻轻地抹了抹眼角,终於冷静下来。「不知怎麽地…就…那麽…你们想卖些什麽呢?饭?面?还是糕点?」

「面饭都有,不过,饭的部分我想多一点改变,有时一两个人去吃饭,总要点一盘盘的小菜,但不见得吃得完,意见也有可能不同,那不如有几项肉菜,让客人可以自由选择,我们就夹给他大约一个人的份量,计价就以每一项菜等值的价钱计,肉呢就看选得是哪一种。如此一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份餐点,想吃什麽就选什麽。」

「这个主意不错,不过,现在的景况做生意并不容易。」

「我们两兄弟没什麽其他本事,想说民以食为天嘛!能餬口度日就好,古阳镇虽算不上繁荣热闹,也不差了,而且,镇上的义永镖局远近驰名,听闻比官府还有用,恶匪什麽的不敢擅惹。」

远雅几不可见地苦笑,远方点点头,义永镖局可是清氏一族在做靠山啊!

「我们与义永镖局也算有些交情,可请托他们关照你们。」

「呃…那倒不用了。」紫藤慌忙摇头摇手,她还不至於无知到自投罗网,但凡有些见识,便曾耳闻义永镖局之所以综衡清州古阳镇以南、无人敢惹的原因,而与清氏相熟,与冀氏自然也有交情,之所以躲在这个保护伞下,才不是为了马上被抓呢!

紫藤连忙回绝,聪明如远雅无方,立刻明白个中原由。

她很聪明,要不就是经过深思熟虑,藏身在古阳镇这个有义永镖局,必定会被清冀两家借助寻找自己的地方,故然承担一些风险,这也是她兴然同意同行的理由,让自己不会被优先锁定,相反过来说,若是真的遭遇不测,可以即时向义永镖局求救,这局逃婚果然谋划已久。

无方偷眼投以同情目光,搞不好亲事还没说成就先被甩了!

「信的手艺不错,虽不敢称顶级,但日後开店,还请两位兄长赏脸,让我们招待一回。」

「既为兄长,自当捧场,不负此诺。」

紫藤拱手以请,此份邀请存着感恩与钦佩之意,虽不隆重,也可想见并不丰盛,却奠基萍水相逢的几分薄面与情谊,不过,这小小的约定,却在许多年以後才得以实现。

填饱肚子後,紫藤和杏草两人个人坐在草地上,久久没有对话,紫藤只是仰着头、望着星空,面无表情。

几日来,紫藤的心情时好时坏,除了杏草外,谁都不是过去可以任她恣意表现情绪的对象。没有她顶撞後,仍会保障她食衣住行的父亲;没有时刻关心她吃饱穿暖的温柔姨娘;没有不将她照拂好就倒楣的奴仆;没有对她逆来顺受的兰非痕。

紫藤确实得到了自由,但相对代价,也失去了原有的某些自由。

「说实话,我想回家想了好几次。」紫藤说,随即非快的补上。「但我不会回去。」

杏草非快地怀有希望,非快看向紫藤,又非快地失望。

紫藤挑眉凝望杏草毫无掩饰的行为,她知道杏草老担心她被抓回去,但仍打着她有一天能想通乖乖回家的期待。

「我总有一天会回去,但目前看来一两年内都不大可能,所以…」紫藤站起身拍去衣上的草土。「打消让你困扰的念头吧!况且…」

紫藤歪歪嘴,对於接下欲说的内容犹豫了一会儿。「对你而言,冀家并不算是你的家吧。」

杏草猛地抬头,一瞬间眼眶就湿湿的,却见紫藤已朝远方牵马而来的柳於飞走去。

距离扎营不远处,远雅牵着马,紫藤骑在马上,在草皮上一圈又一圈地走踏着。

远雅自愿额外开班授课,紫藤自然没道理拒绝,她还好奇的想像了一下怎样才可以教养出这样一个气质温润出尘的公子哥儿。

是以,在紫藤稍为稳定操控马儿的终场休息,她趁机问道:「於飞兄长,你家里是当官的吗?」

远雅差点儿没一跤绊倒,含糊不清地回了声「嗯」想想不妥,又补充道:「家中确实兄长任官职,但我们同江湖中人更接近些。」

「大家称你为三少爷,你还有其他兄弟姊妹罗?」

远雅抿着唇,缓了两秒才答道:「是。我在家中行三,是最小的。」

紫藤在马上半弯身子,再问:「那你究竟年岁为何?」

「十八。」

「跟我同年!?」说到同年,紫藤声调扬起,多了分喜悦。「几月生的?」

再度挣扎了两秒。「元月出生。」

紫藤喃喃默念着:「有兄当官,姓柳,有三兄弟姊妹,十八…」

远雅当然知道紫藤在猜测自己的身份,以她的身份自然会知道当中真假穿杂,他心虚又慌张地立刻反问:「小仪与我同年,是几月生的呢?」

「三月。」紫藤顺口回答,想了想戏谑道:「还好真比我年长,否则得改口了呢!」

「是呢。」远雅莞尔一笑,无方本就知道紫藤年纪略小,才提了什麽大哥的方案。

男子笑里漾开的喜悦和无邪,令紫藤不禁恍神,那笑靥像清新淡雅的薰香,缓缓透出纾心芬芳,在心头上薰着一股暖意,不浓不郁,也不热烈,一如他的清雅气质,予人自在安心之感。

不知为何,紫藤觉得这位萍水相逢的公子一行对自己与杏草格外亲切,她们要到古阳镇,他们同行;她想学骑马,二话不说就应了…一般来说不是别有目地,就有特殊原因吧?可他的气质与作为又足以让紫藤相信:他本来就是善良又热心的人。对於自己从冀敬筳承继的看人眼光,紫藤多少还是有些自信的。

「兄长自何时开始学骑马?」

「大约七八岁,也是我兄长教我得。还记得他坐在身後,耳提面命,怕我哪天跌得浑身伤,结果没两年,我因为赌气,还真跌给他看,兄长吓傻了,我之後…便不敢再随意赌气了。」

「莫非於飞兄长一身本领也是令兄教得?」远雅点点头。「看来您的兄长是个值得敬慕的人,有机会定要与之结交。」

「那是自然,我兄长一定乐意。」

「我也有一位很尊敬的兄长,起初他对我可算是不屑一顾,後来不知怎麽地,性格显着转变,甚至教导我许多事,有一个好兄长,果然胜读好几年书。」

紫藤所提必是霍湛无误。

霍湛几年前如同现在的紫藤默然离去,从此毫无音讯,在明州还因此泛起小小涟漪,传着小时了了的天才落荒而逃,清远亦在其性情大转後,与之也算有些浅薄交情,数次招揽无果而惋惜。

远亦形容先前的霍湛是天才,但之後的才是人才。

紫藤是否知道霍湛去向?

「你们两兄弟此次怎麽没有与这位兄长同行?」

远亦的询问,紫藤不慌不忙,她的预习功课准备得还算充足。「他算是我表兄,原本父亲经营小生意,虽然不算富裕,日子也过得去,过去几年每况愈下,姑丈早逝,父亲连带要照顾姑姑母子,本来把希望寄托在唯一会念书的兄长身上,未能如愿,兄长大约是从这时後改变得,我想兄长大概不想再背负这些根本非他所愿的期待,所以不告而别,从此之後,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凭霍湛的聪明必然知道,自己过去不论自愿或被强迫,追求学富五车、造福百姓的科考当官之路,已然毫无意义,可能是突然醒悟,看到或听到什麽,或者过去将他人都隔绝於外,也不同情无能之人,所以他不知道,晚了些才会意过来:国家已经病入膏肓,不是凭着几个读书人的正直之心,戴顶官帽,坐在官位上发个声、挥挥手就能力挽狂澜。

远雅想起约莫四年前那个夜晚遭受数落的霍湛,一个心理通透的儿子,面对一个目光短浅尤不自知的母亲,两人所求分明天壤之别,可他又能怎麽样呢?即使是那样的母亲仍是母亲,是以,他才离开吗?

至少,他能离开,紫藤也能,他们背上没有扛着「天下苍生」。

紫藤会不会是因为不想背负这四个字而离开?

「於飞兄长,怎麽了?突然一声不吭?」

「没什麽。只是在想人因着出身环境、身份背负着不同的责任或期许,却非所愿时,那种想逃避的挣扎,很是孤独无助。」

彷佛说中了紫藤与霍湛的心事,又彷佛没有。

凝望他细长的眼睫失落地低垂着,就连难过也有一种奇特的温柔,紫藤下意识地伸出手摸了摸远雅的头,边摸边道:「我绝对不会否认那个逃避的自己,那个…也是我,这个我证明了我想要和不想要的,我想试着靠自己的力量养活自己,如果有一天,太平盛世来到,我会去找那个不告而别的兄长,揪着他问怎麽没来找我?」

远雅没有料到紫藤就这麽摸上他的头,距父母兄姐上次对他做这件事已是很久很久很久之前,他无措地瞄了紫藤一眼,惊觉她在言语的同时异常自然,好似没有任何奇怪不妥,远雅紧张地撇过头去,而紫藤完全没注意到他那泄漏端倪的红红耳根。

「所以,我想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能够活着,活着也才有机会大言不惭的说将来有一天想怎样怎样…」

於飞豁然而笑:「是呀!我还能大言不惭地说: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和愿意相渡一生的人,在一个平静美丽的地方,试着自己盖房子、自己种菜、自己讨生活,偶尔,携手游山玩水…直到终老。」

紫藤表示赞同的奋力点头,两人相互陪伴着,一个骑马,一个牵马,一边仰望星空,一边感受黑夜微凉,一边听着踏过草地的刷唰声、树叶迎风的细琐声、萧索孤寂的鸟鸣,有时无语,有时想到什麽说什麽,有时避着问起彼此的身世,反而越因此感到心有灵犀,这样不远不近的温和陪伴,流淌着细水长流般的纾心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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