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衡登基第七年。冬雪连下二十天,雪积三尺。虽不若前皇刘康时期下过积高五尺、黄河结冰的大雪。也属异象。
於是刘衡依太史令建议下诏今冬行祭天大典,大赦天下。
唯有一案,不在大赦之列。
冬至日。繁华的长安城东市门前跪着以身份高低依次排列的三大排人犯。围观的民众朝人犯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说着他们的犯行,可到最後,话总会绕到坐於东市行刑场案後的行刑官;身着冕服,贵气难当的当今天子,刘衡,原来长得这麽俊美身上。
显然,比起跪於地的人犯,人们对难得一见的天子更有兴趣。
行完祈天止雪大典後未及换衣,独排众议认为此为大不祥的刘衡身前的案上摆着惊堂木、行刑令牌与一个雕着凤凰垂翼的银制空鸟笼。
他透过旒紞望天,身旁的宦者柏珞为刘衡披上氅裘,「皇上,雪下得忒大,要不,改日再行刑?」话里不无为犯人求情延命的意图。
刘衡笑着抬抬手指,柏珞只能同情地望眼跪於广场的犯人,躬身退下。
刘衡微微倾前,「柳相,可有遗言?」
跪於首,身为天子岳丈的柳世则抬起头,凝视龙颜,静默不语。
反是一旁的关中侯柳舒澈大吼:「刘衡!你何以下此狠手?我弟知道你这麽对我们吗?知道吗?」
较知案情的民众都知柳舒澈口中的弟弟便是位极大将军大司马,与皇帝自小挚交的柳三公子柳舒洵。他涉嫌以巫蛊咒诅刘衡的宠妃,导致其饮下有毒之物,一屍两命;还各与侍卫之妻、前皇公主私通,毁坏伦常。加上柳氏因皇帝盛宠擅自圈地、欺压农民、独揽盐铁权、於察举孝廉贤良中收受贿赂,私下谋害几位朝廷命官与其家眷。
非但如此,还与西域各国擅通有无,意图谋反,罪证确凿下狱。
脸上犹带笑的刘衡瞬间变脸。只一瞬,即以微笑掩去未竟的话语与眼底的暗潮汹涌,声音轻得彷佛沾地即融的雪花,问道:「今早朕食了道极其味美的鲜肉羹,心想今日冬至,该为你们加餐饭,亦嘱咐长安厨为你们与皇后送去,不知美味与否?」
柳世则如何不知刘衡这闲话家常的话语背後的残戾,老泪纵横,「你为什麽连他也不放过?为什麽不放过他?」
他身边的妻子大哭,泪若雨下,滴落雪地,口里不住哀唤么儿与刘衡的名字,忍不住乾呕,似想将行刑前吃下的食物吐出,俯地哀诉都是她一届妇人的错。
柳舒澈震愕呕吐过後,红着眼,愤恨痛哭诅咒:「我……化成鬼也不放过你!」
「朕等的鬼可不是你。」面对柳舒澈的诅咒,刘衡面带笑意地调侃,眼藏快意;彷佛正在想像柳舒澈的死状会带来多少愉悦。
刑场围得离观看群众有些距离,加上风雪也只能听闻一二,也就无人听见天子语出暴戾,还道柳家人是在向刘衡求饶,有几个还摇首叹息多行不义必自毙这类的话。
刘衡凝视眦目欲裂教一旁的侍卫压制意图上前的柳舒澈,似透过柳舒澈看着他人。忽地笑出声,清朗分明的眼眸蒙上一层氤氲,似欲说话,却深叹口气,终是唤不出那深埋心底的名,只好取过令牌扔下。
行刑手手起刀落,人头滚落,喷出的血染红一地雪白。
风雪加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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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世则的头颅滚至柳舒洵半透明、残破不堪、隐露白骨的脚边,穿透他的身躯,堪堪停住。
柳舒洵如梦初醒,低首凝望柳世则绝望的死颜,思忖这份绝望所为何来。
是为他们柳家行差踏错支持刘衡,付出所有结局如此;还是对於刘衡翻脸无情六亲不认的恐惧;更甚,是因分明位极人臣、皇亲贵族,却仍抵不过天子一句口宣的震憾?
也许,那不是绝望,是後悔。
接着滚过来的是二哥。柳舒澈死不瞑目,眼底的恨意像两把利刃狠狠刺入柳舒洵心窝,致使他脚软跌坐於地,忍不住哀怜叹息:苦命的二哥,为刘家失了条腿,最後竟是这般死去。
又一颗头颅滚过来,柳舒洵强装的平静终是破裂,口里不住唤着阿母。那笑语晏晏,老爱捏他脸颊责备他不乖的娘亲,面容停留着惊惶与泪水,想抱起娘亲的头入怀,无奈伸手只见指成枯骨穿透而过,就连为其抚去眼泪也做不到。
脚边的头颅愈来愈多,很快地堆积如山,失了头的身体被拖离刑场,於雪白的泥地划下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周遭看斩的人们因雪势加大散去,刘衡却从头看到尾,眼不眨一下。最後一人身首异处时,嘴角的笑意终是抿去,似悲似喜地抚过鸟笼,张口欲唤,凤凰的身躯凝覆一层霜雪,冰冷的教刘衡恢复冷静,低声喃道:「还有一个。」
柳舒洵怔怔然看向坐於案後的刘衡,心起不祥。眼见一骑快马冲到刑场外,下马後快步跪至案前,柳舒洵也冲上前,想见那人上呈的疏事,正当他伸手夺取手却穿过疏事,守在一旁的柏珞已上前拿过呈给刘衡。
刘衡拆开阅後,拍案畅快狂笑,笑到眼泪直落,泪凝在颊边,接过柏珞上呈的温热帕子,将泪擦去後,舒心一叹,「柳舒沕也死了。」
「皇上……」随侍在侧的大鸿胪上官驞也是惊疑交错的躬身,想问明柳舒沕的罪名。刘衡把竹简丢给他,摊开一看,喃念:「车骑将军柳舒沕趁两国交战,擅离职守,带兵直朝京城,羽林军将他与一干反逆射死城外,立处磔刑……」
分屍。
至此,柳舒洵只能伏首哀泣忠肝义胆的大哥死得无辜,死得不值。环视刑场,似是不敢相信整个柳姓氏族,找不着一个全屍。
彷佛觉着柳家人还不够惨。一名宦者慌慌张张地冲了过来,口里大喊:「皇上,皇后娘娘难产啊!」
提及那自巫蛊叛国事发後便幽禁宫闱的妻子,刘衡淡问:「难产找朕有用吗?」
宦者一个哆嗦跪地,见那头颅山,见那正被悬上门的头颅,一时无言。
柳舒洵认出他是姊姊殿里的宦者蒋瑾。只见他好一会儿才打着哆嗦伏地哀求,「皇上,纵使皇后娘娘已是待罪之身,但、但皇后娘娘腹里的也、也是龙胎,您的皇子……」
柳舒洵弯身跪在蒋瑾面前,抖着唇说:「便是如此,他才不救。」
蒋瑾听若罔闻的磕着头,「求求您皇上,求求您网开一面……」
又一名宦者匆匆忙忙跑过来,跪在蒋瑾身旁,急切地朝刘衡说:「禀皇上,皇后与刚出世的皇子都……」他一顿,似是缓过气来,「薨了。」
蒋瑾一听,也不追究消息真假,一头往旁边的栏柱撞去,气绝。奴役将热水倒於地上,混着血与雪的水冒着热气流淌过柳舒洵脚边。
「死了。」蒋瑾撞柱殉主的行止教柳舒洵不由掩面失笑,彷佛见着族人乘着小舟飘荡於冥河,无人为其唱挽歌,无人为其祭拜的惨状,带点疯狂的绝望低喃:「全死了。」
他再次失败了。
这已是柳舒洵第三次与刘衡交锋。可以想见前两次他与柳家是如何惨败於其手。监於前两次失败的经验,得天公垂怜的他这第二次死而复生,用尽手段就是要舍弃柳家原本支持的皇次子,去当将恨极厌极的刘衡推上皇位的推手。
天公却还是开了他一个大玩笑。
刘衡远望雪花纷飞的天,低首轻轻抚着空无一物的鸟笼,情意缠绵地喃道:「我说过,有谁害你,便族灭陪葬,看到了吗?」
柳舒洵身躯一震,凝望刘衡赌物思人的模样,很清楚刘衡未唤出的名为何。
婉儿。这个名字不只梗於他与刘衡中间彷若一道鸿沟永远跨不过去握不着彼此的手,更是他族灭的真正原由。
他以为死前的痛苦已占去他全副心思,却不想想及婉儿仍会心痛;满怀憎恨的心痛。承认当婉儿被毒死时,快意欢脱的恨不得下毒的人真是他。当自她床下搜出巫蛊娃娃时,巴不得那真是他放的。
遗憾的是他从不敢低估婉儿对刘衡的重要性,从只讨好,未敢露出半分杀意。无奈婉儿的死,始於他的知情不报,而这份不报,终究成为他们柳氏族灭的前因。
早知如此,就真该下手,而非似今,蒙冤无处诉。
刘衡抖落膝上雪,拎起鸟笼,起身。
柏珞扬声道:「起驾。」
随侍的官员们朝刘衡的背影深深鞠躬。
辇车穿过柳舒洵的身躯,他苦涩而茫然地盯着路旁铲高的雪堆上喷溅的血迹,再看看已远行的刘衡,受到牵引似地,追着辇车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