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舒澈不由自主的想起柳舒洵未经宣传私入未央宫那天的苦劝:那位仍精神铄铄,身康体健,至少还有十年可活,我们柳家位高,稍一不甚摔得都会比他人惨。
小弟当时的话他只当是为刘衡开脱,再想起却有如震耳磐音的预言。
他们都太急了。
只因刘康松口让皇子议婚,整个朝堂便浮浮动动,心思活络,看在刘康眼里他会怎麽想?
柳舒澈凛然大悟。
刘康哪会怎麽想,只怕他现在正悠闲吃果看他们窝里斗,开心得很。
他们雄才伟略的帝王,只用一句话便让他们这些臣子像跃上岸的鱼儿扑腾,毫不知将力竭窒息而亡。
嗤笑自己因情感蒙蔽之故将柳家拉上一条看似坚实实则危险的船;爹也跟他一样被一股不知从何而起的急切逼迫,以致影响判断。
此时,不作为,才是作为。
「看百戏那天,你的好弟弟亲口暗示孤与柳家的联姻会失败,如若不是他在其中搞鬼,柳相怎麽会不答应二姊儿为良娣!」刘衍咬牙切齿的模样,像是恨不得啖其肉喝其血。
相比刘衍的激动,柳舒澈反而平静到诡异。他望着这艘船,这艘毫不迟疑便将对他有所威胁且不能为他所用的弟弟与妹妹扔进海里的船。
「您要如今难得可参与内廷会议的外朝丞相之女、深获今上信任可不轮调长期镇守玉门关的将领之妹当您的妾,」他冷冷看着刘衍瞬时刷白且随着他一字一句更加惨白的脸色,无情的打击他:「那不若将她送进未央宫为今上的後宫添色。」
刘衍有没有想过他们柳家为什麽不往後宫送女儿?凭什麽认为他柳家就一定得选择他?又凭什麽认定他会牺牲他妹妹的幸福,在无法确保她「性命」得到保障的同时把她送到他手上!
刘衍也太看得起他柳舒澈的人品。
「子由,」终是冷静下来的刘衍放低声唤柳舒澈的字,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我气昏头了,我只是说说……」
没有人能够理解此刻柳舒澈既灰心失望又沮丧愤怨的心情,捧在手心呵护的珍宝其实是毒物,他是该恨自己有眼无珠还是该怪对方太会装?
也没人比柳舒澈更清楚刘衍根本不只是说说。
若他不当一回事真信刘衍只是说说,过两天柳舒洵要是敢踏出柳府半步,马上会死於非命,死了找不到凶手便罢,若是一而再再而三杀不死,证明柳舒洵真有天公护持,那该怎麽办?
举国……不只举国,就怕海内外皆……皇上就不可能放过柳舒洵,到时可不仅止召见。
为利益牺牲一个家人,那有若割肉般的痛楚实在太难承受。由是他终於明了他们长安柳家两兄弟为何吵得半死也不肯分家,又为何跟邯郸本家面合心不合。
只因说得再好听,什麽为家族计只能牺牲你们这种话,是既得利益者踩在祭祀品的屍身上用以为自身恶行正名的宣言。
柳舒澈宁愿不要富贵权柄,也不愿再因此割舍任何家人。
这种痛苦,刘衍怕是有生之年都不会明白。
因为,他是君,而他是臣。
柳舒澈压抑由身体深处透出的恶寒展颜而笑,见刘衍为他的笑容所惑也跟着笑後道:「殿下,臣也不过说说。」
刘衍朝柳舒澈张臂,柳舒澈依从地上前抱住他,刘衍这才安心地吁口长气,「我知道就算不联姻你也是站在我这边的,你也会说服左丞站在我这边,我只是慌了手脚,才会口不择言……」
他逸去话尾,抬首亲吻柳舒澈的唇。
柳舒澈轻应一声,加重抱拥的力道,却在耳鬓厮磨之际於刘衍耳後嗅到一缕不属於他平素常用的香气,甜甜的,软软的,一闻便知晓是女子用的,他只能再加重力道以掩饰僵直的身躯,强抑心头瞬时掀起的疯狂杀意。
「痛。」
柳舒澈连忙放开他,就着月光湖色深深凝视,指尖抚过他的下颔与脖颈处不明显的红痕。
连遮也没想过遮掩吗?这次新纳的孺子果真深得其心,竟教其在身留印。
柳舒澈顿时没了兴致,笑着站直身,隐隐恪守礼仪,「殿下此时该当值宿,莫再担误。」
刘衍反倒兴致大起,觉着柳舒澈此刻颇似他们初识时那傻头憨脑、遵礼守节的模样。
时值柳舒沕大放异彩,才过束发之龄的他被引荐进羽林骑。
注定外放,已为天子之剑的柳舒沕,他是不可能染指,但涉世未深的柳舒澈不同。为降服他,他没少下狠手,直到柳舒澈终是折腰,两人也还是经过一番力图反抗与征服才在一起。甚或有几次柳舒澈有机会外调,都被他透过贰师将军暗自压下,明知这是折断柳舒澈羽翼的行为,可为了控制柳舒澈他还是做了。
忆及过往的刘衍恋恋不舍地勾着柳舒澈的手指不放。
柳舒澈收拢手指,像没看出他的意思般朝他行礼。
「你休沐日还找我吗?」刘衍乾脆挑明问。
柳舒澈敛眸,故作无奈道:「臣这次休沐须得归家,小弟万分想念臣,臣已答应他今次休沐回家教他骑术。」
刘衍啧了一声,喃语「就柳舒洵事多」,扬唇笑道:「那下次一定要找我。」
怎还会有下次?柳舒澈颔首道诺。
刘衍得到承诺才开心离开。
柳舒澈目送他离去,直至再瞧不见他的身影,强装的平静才碎裂。
他坐於刘衍方才坐的凭栏处,目光空洞地凝望波澜潋灧,银光璀璨,有若银河的沧池,随後撩起袍摆,另一手执匕首,面露迟疑,始终无法下定决心割袍断交。
最後收妥匕首,颓然自嘲,「这样是做给谁看?」
君臣之间,何来割袍断义之举?
想着,他自怀里掏出一份调令,上头写着:
免羽林郎将柳舒澈职,归家待调。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