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西有鹿鳴 — 四十七

尽管已是初春,可阿缜还是在床榻旁置了一盆炭火。自从我在昆稷山出来之後,现在愈发畏寒,几乎终日四肢冰凉。洗刷乾净之後我懒洋洋地靠在床柱上,床铺温暖舒适还能闻到我熟悉的安神香,实在开不了口说我要回去。

感觉身边的床铺凹陷下去了一块,我微微睁开眼,往里面挪了挪,可阿缜只是坐在床边并没有想要上来的意思。

“困了吗?要不要现在就歇了?”他一边问我,一边抬起我的脚捂在怀里,手从脚踝开始慢慢地往上揉捏。

我摇了摇头,“我回去睡。”

他手里的动作只是一滞,却并没有多说什麽。我有些不安,生怕他误会什麽,解释道,“我现在就住到你这里多有不便,万一被人看到会连累你的。”

他没吱声,用手揉着我冰凉的膝盖,显得有些闷闷不乐。

“你身上的伤都好了吧?”我顾左右而言他,“脱了衣裳让我看看。”

他抬头看我,沉默半晌方道,“没少爷身上的重。”

我脸一沉,“你这是在同我置气吗?”

他低头,语气中带着苦涩,“没有,我只是……”

“那就是在同自己生气。”我哪里不知道他那点心思,缩回了脚,爬过去凑到了他身边,伸手揽过他的肩,安慰他道,“这一切都同你没有半点关系,你何苦往自己身上揽?难道你能替我受不成?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也该是我命中有此一劫,与人无尤。冤有头债有主,这笔债我早晚会向甯察郡王讨回来。”

他蹙着眉,伸手将我揽进了怀里,“若我真能替少爷受了就好了。”

“现在怎麽这麽黏人了?”我抚着他背,笑他孩子气的话和动作,“要是让你那几个禁军兄弟知道还不得叫人取笑?”

“那就让他们笑吧。”他埋蹭着脑袋,“我很快就不在那儿了。”

我有些诧异,原本以为甯察郡王手握京畿禁军,将阿缜调任禁军教习是他的意思,恐怕是想要培植自己的势力,必然不会任由阿缜打乱他的谋划,可阿缜这麽笃定,不知这其中又有何我不知道的门道。

“我要去考武试。”阿缜道,“少爷以前说过要我去得个武状元。”

我哑然,想起当初我爹要我去考春试,我向他抱怨过,开过玩笑若家里必须要出个状元那就让阿缜去考个武状元回来,没想到我随口一言,他竟然记在心里,一直在朝这个目标努力。我不知该说什麽才好,又高兴又心疼,“如今国事蜩螗,若阿缜高中,必将远赴边关。可我听闻甯察郡王对你十分看重,岂会轻易放你走?他那种心狠手辣之人一旦发现你不能为他所用,必然会对你下毒手。我怕到时候……”

他摇了摇头,“甯察郡王并未看重於我,反而对我十分防备。调任禁军是我自己用命挣来的,我早有此打算,在上京好歹消息灵通些。要考武状元也是我自己的意思,并非是旁人的安排。”

这下轮到我吃惊了,这些事实完全推翻了我和宋大人之前的猜测。可我此刻听到他亲口否认与甯察郡王有关联,心中更多的感受则是松了一口气。尽管我早就做好了准备,阿缜可能已经归於郡王麾下,也做好了种种打算,确定这并不会影响我和阿缜之间的关系,但今日之前我的心中仍是忐忑。

“那麽,翎珂郡主呢?”

“我起先不知她是女子,她与寻常士兵一道同吃同睡并无分别,就是训练总是落後,常被训斥,我偶尔会帮她,”阿缜的脸色有些窘迫,“不知为什麽我受伤醒来之後,她就变成了郡主……”

“不是她变成了郡主,是她本来就是郡主。”我生气地在他肩头咬了一口,一想到在云城那个荒谬的梦以及城中人人都在谈论的八卦就生了些微妙的情绪,恐怕现在不知郡主对他有意的人就只剩下这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了。我浑身都不痛快,恨不得再咬上他几口,可心里又是不舍得的,只得循循善诱地告诫他男女有别,以後见着了要绕道走,不准说话。

他认真地答应了,然後小心翼翼地问我何时才会住进来。

我从他怀里挣了出来,叹了口气,“阿缜,今日能与你见面已令我欢欣异常。你说的每一件事,收留二娘、从军、直到做了校尉,调任禁军,甚至还在准备武举科考,都令我惊喜。我没有想到阿缜竟是个如此多思慎思之人,并不是个只会恃勇斗狠的迟钝莽夫。以前爹就说过,你本非池中物,是我太自私,习惯了你的陪伴,不想你离开。可事实证明,是我错了,我险些耽误你。阿缜,你现在做得很好,就继续按你的计画行事吧。”

“可是,我所做的所有的事、所有的打算,都是为了少爷。”他紧紧地攥住我的手,目光有些急切,那浅色的眼珠里却像是有滔天的涛要将我卷入。

“这不重要……”

“不,这十分要紧!”他很少会这样说话,几乎是吼了出来,我有些发怔,想要挣开他的手,我忽然意识到,这大半年的时间不仅改变了我,同时也改变了阿缜。

我们两个脸上都有些不可思议的震惊,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暴躁的样子,而他显然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反应会这般强烈。他手劲极大,在我手腕上捏出了一圈青紫,他低头看见了,连忙松手,却再也没抬起来过。我捧起他的脸,见不得他脸上露出这种悲伤的表情,道,“我只是……只是希望你能过得好。”

从阿缜的住处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我慢慢朝冯幻的旧宅走,打更的人从我身边走过,打量了我两眼,仓皇地走了。我想起来自己把那把伞落在了阿缜的家里,似乎除此之外,应该还有些什麽,却一时想不起来。

坐在灯下翻了几页书,我就冷得受不住,愈发想念那刚刚不久之前的那点温存。索性吹了灯,裹在寒衾中,辗转反侧,怎麽也睡不着。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亦有些道不明的冲动,从被子里跑了出来,连件外套都没披就跑了出去。

推开窗,外头寒风扑面而来,只见熟悉的人影正立在院外,月光在他的脸上刻画下阴影,却照亮了挂在他肩上的霜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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