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清晨我早早就到了大厅,香港的酒店都有帮忙安排导览行程的服务,我想趁着今天阳光明媚正好到海洋公园或是蜡像馆走走。
来了香港几次,却屡屡因你不喜欢那样的景点而始终没有前往,这时孑然一身,反倒有了成行的机会。
「……芸,夏芸,你是夏芸对吧!」
来到电梯口,冷不妨有人从後面拍了我一下,我回过头看见一张古铜色的脸庞,那双眼有着似曾相识的熟悉。
「你是……瑞文学长吗?」
我看着眼前的人,不是很确定的开口,大学毕业後学长就到了国外,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喔!」他习惯性地揉揉我的头发,就像以前宠爱着社团最小的学妹那样。「不过怎麽只有你一个人,男朋友呢?」
「我们分手了。」我咽了咽口水,说出了和你分开的事实,本以为这话题会很难开口,其实起头後也就没有那麽困难了。
「这样呀!」学长愣了愣笑得有些尴尬,「不要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噗,男朋友又不是东西,哪有人这样说的!」虽然知道学长的意思,我还是忍不住小小的吐嘈了一下,只是我伸长了脖子,总觉得学长申旁似乎还少了点什麽?
「学长怎麽一个人,建安学长呢?」
我的这两位学长,以前在学校非常的有名,除了长得帅又功课好外,另一个原因是他们是同性恋。
当初恋情曝光时,家长和学校大为震怒,当下强迫其中一人转学到北部,但他们的恋情并没有因此结束,反而更加的坚定,大学毕业之後就双双离开台湾,最後听说是定居在美国旧金山。
而且他们俩个向来是形影不离,只要一个出现,另一个绝对随侍在旁。
「谁说我是一个人。」瑞文学长笑着拉了拉颈上罐子模样的链坠,「他就这里呢!」
半个月前某个下大雨的黄昏,建安学长为了救一个在马路上玩耍的小女孩,结果被卡车撞到,虽紧急送医急救,但还是不治死亡。
他过世前两人本来约好要到香港旅行的,所以瑞文学长办完丧礼後请了长假,带着他的骨灰来到香港,也算是完成他们最後共同的梦想。
瑞文学长口气平淡的叙述,彷佛在说着别人的故事,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袖口上,别着一块白色的纱布。
「对不起,我没想到……」对於触动学长的伤口,让我十分过意不去,下意识的频频道歉。
看着我的样子,瑞文学长不禁失笑道:「傻瓜,对不起我什麽,又不是你开车撞他的。」他深吸口气接着说,「更何况跨越半个地球居然在香港重逢,我们应该要高兴才对呀!」
学长的话让我心情忽地轻松了起来,人生四大乐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时。
我们同时失去了爱人,却在地球的另一端重逢,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如何不是另一种幸运。
许久未曾见面,许多生活习惯都和从前不同了,共同话题也并不很多,我们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一会儿工夫就安静了下来。
瑞文学长从来都不是多话的人,而我多多少少有些心理层面的问题,由於个格比较敏感的缘顾,面对生死我总是比旁人多了分感伤。
「对了,看你的样子是打算要出门吗?」沉默了几分钟後,学长再一次主动打破了沉默。
「唉呀!我差点忘了。」他这一提我当场跳了起来,我是要到楼下办理旅游业务的,怎麽反而变成在这谈天。
仓促起身的结果,是我被自己的高跟鞋给狠狠拐了一下,幸好学长及时拉住我,才没有难看得直接摔倒在地。
「唉,看你这样子,我突然有种回到大学时代的感觉。」瑞文学长啧了两声,意有所指的摇头,我整张脸当场红的足以媲美番茄。
我可没忘记大学时代,明明没有半点运动神经的自己,却不知吃错了什麽药,自告奋勇的跑去当了足球社的经理,结果每次社团活动时间,都会上眼神奇的摔跤绝技,明明是铺平的道路,我就是有办法让自己与地面亲密接触,要不是有瑞文和建安学长时时拉我一把,我大概早就去整形医学科报到了。
不知为什麽,我怀念起了大学生活,没有谎言、没有悲伤,每一天都朝着梦想前进的自己。
「学妹你还真是什麽地方都可以发呆,」瑞文学长无奈的敲了下我的脑袋,「这麽火热的目光我会以为你想要在大厅上对我饿虎扑羊喔!」
「拜托,我才没有这种奇怪的兴趣。」
白了学长一眼,我匆匆跑到办旅游的服务台那里,暗自祈祷着车子千万不要离开了才好,错过这一班就要再等一个小时了,我自认没有那麽好的闲情逸致。
值得庆幸的是我运气不错,因为发生了点问题所以原本预计八点出发的车子延後十五分钟发车,正好载上我这个忘了时间的傻瓜。
我乐陶陶地上了双层巴士,笑得嘴都合不拢,哈,真好。今天老天爷是站在我这边的。
但下一秒,我就错愕地看着身旁位子上坐下的人,好半天才找回被遗忘的舌头。
「学长,你怎麽也跑上来了。」
「这车不能坐吗?」他转过头一脸无辜的看着我。
「当然可以呀!但这是要去梅杜莎夫人蜡像馆的车。」
在我的印象里,瑞文学长对这样的地方从来都兴致缺缺,反倒是建安学长特别喜欢,难道是这几年转性子了。
「我知道。」
学长笑了笑,低下头神情温柔的轻抚着练坠,「那是我们第一次在香港约会的地方,我想再带他去看一次。」
看着学长的侧脸,我用力地咬住下唇,我怎麽就忘了,学长也有他的牵挂呀!
生离死别是人是间最难的两大课题。但比起生离,死别更是让人难以忍受,因为这意味着,从此以後芒芒人海之中,你再也不会遇到这个人。
还好这样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走进梅杜莎夫人蜡像馆,看着一个个拟真的古今中外名人蜡像,我就兴奋的什麽都忘了。
在蜡像馆内,不同时代的人物伫立在我面前,有一种与活生生的他们相遇的感觉,宛如走进历史密室之中,不知今夕是何年。与甘地握手、听爱因斯坦上课、看莎士比亚写稿、向孙中山行礼、陪叶问一起打拳甚至和布莱德彼特合影,我彷佛穿越时间与空间的束缚,来到一个异度的幻想空间。
我拉着学长,像个孩子似的又叫又跳,手中的照相机一刻也不曾停过。现实生活中,每个人都曾梦想着能和自己的偶像近距离的接触,而这里实现了我的梦想,虽然只是蜡像。
不得不说,梅杜莎夫人实在是个了不起的艺术家,除了极少数外,几乎每样作品都做得栩栩如生,就算是本尊真的出现在这里,若不仔细观看大概也很难分出真假,就像是有人用最顶尖的科技,悄悄地复制了他们存在的痕迹。
当我跨坐在黎明蜡像的身後时,配上周围的布景,一时之间彷佛以为自己真成了电影甜蜜蜜中的女主角,坐在黎小君的单车後方,在大时代下追逐想像中那个更美好的生活。
而当我看见年轻时候穿着学士服的哥哥张国荣还有永远的百变天后梅艳芳时,内心的激动更是笔墨难以言述,一时有种热泪盈眶感动,我从来没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够这麽近距离的看见他们。
对於我们70年代的年轻人来说,还有什麽能够比张国荣和梅艳芳更能代表我们走过的岁月,从倩女幽魂的款款深情走入胭脂扣里的悲情凄美,他们的一举手一投足伴着我们,度过生命里最青涩的岁月。没有看过张国荣的阿飞正传,不要说你曾经年轻过;没有听过梅艳芳的女人花,对於爱情你只是懵懂。
我们何其有幸能够与这两颗璀璨的明星生於同一个时代,又何其不幸早早就失去了他们。
幸亏还有这麽样的一个地方,将他们的身影永远留了下来供後人寄予无限的追思,想到此处,我不禁对梅杜莎夫人蜡像馆升起一股深深地感谢。
世间万物都有其存在的原因,也许蜡像馆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替人们在不断流逝的时光中,刻下一个永恒的回忆。
曾经,我因为电影而对蜡像有一分深深的恐惧,可是这个地方为他们注入了全新的生命,让离开的人能够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人们心中,从某种角度看来,这也算是一种奇蹟。
至少,让被留下的人,还有一个可思、可想、可念的地方。
看了看身旁的学长,我心里蓦然涌起了这样的一个念头:会不会有一天,这项技术可以普遍的被运用,让我们所失去的人,都能够藉此活在我们身边,永远永远……
蜡像馆的最後一站,是所有游乐园都不会缺少的重要存在—鬼屋。在梅杜莎夫人蜡像馆中,这里更是景点中的景点。
只是在梅杜莎夫人蜡像馆中,名为「活命狂奔」的惊悚区和别处的鬼屋稍稍有些不同,这里的「鬼」是蜡像和真人交替的,在一片漆黑中如果对方没有动作,参观者实在很难分辨出真假,因而在阴森中更增添了一抹诡谲的气氛。
我记得宣传单上是这样写得:香港杜莎夫人蜡像馆内,有一座囚禁着疯癫罪犯的幽暗疯人院。一群逃出牢房的罪犯和心理变态的杀人狂魔,对您步步进逼,,构成极大威胁;只有活命狂奔,才可逃离魔拳,重出生天!
面对这样的内容,如果单单我一个人,肯定打死也不去这样的地方,开什麽玩笑又不是在台湾没被吓过专程来香港受虐。
可偏偏学长似乎很感兴趣,两眼都冒出了星星,做为一个衬职的学妹,为了安抚学长内心的创伤,我只有抱着「舍命陪君子」心态同行。
不过一排队我就後悔了,因为每一场进入的人数为六人,而排在我们前方的只有五人,所以我和学长被分成了两个梯次。
而且让我腿软的是,我居然是下一组的第一个,这让我有想要绕跑的冲动,虽然工作人员再三申明绝对不会太过惊悚,但不可怕还叫鬼屋吗?
尽管千百个不愿意,我还是被迫进入了黑暗的世界,我尽量低着头快步前进不敢随便乱看,或许是第一个的关系,所以鬼没有特别来吓我,但从身後传来的尖叫,还是挺吓人的。
走着走着,本来排在我後面的女孩子们不知为什麽突然尖叫着往前冲,我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情况,一个没踩稳跌倒在地上,等回过神同行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真是倒楣。
我嘀咕着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这时一个阴影靠过来好心的拉我一把,我想那应该是工作人员,只是当时他的装扮实在是太过恐怖,害我吓到尖叫了起来,竟然忘了疼痛三步并做两步的冲了出去。
而且更尴尬的是我情急之下还跑错了方向,居然完全无视於偌大的出口两个字,死命的扳着安全门的把手,可想而知当然是怎麽也打不开。
我实在不敢想像当时工作人员的表情,只记得当我慌乱到差一点准备大喊救命时,里面的一个女性员工匆匆的跑了过来,我这才发现出口离我只有短短的几不之遥。
而且最窘的是,外面排队的地方有监视器可以看见里面的情形,当我一走出来,立刻感受到来自其它参观者关爱的眼神,真恨不得地面当场出现一个大洞让我能把自己给埋进去,好避开这难堪的场面。
更让我生气的是,瑞文学长非但没有慰问我这个「历劫归来」的受难者,竟然不顾形象没有丝毫同情心的抱着肚子大笑,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脑部。
天呀!交友不慎也莫过如此。
就在我认真思考着大义灭亲的可能性时,瑞文学长的笑声嘎然而止,我看见他瞪大眼睛脸色有些苍白的盯着我的身後,那表情和见鬼差不多。
「学长你是怎麽了?」我边问边转头看向身後,下一秒也和瑞文学长同样原地定格。建安学长,那位据说应该已经死掉了的人就站在出口处杨紫琼的蜡像旁,旁边还站了一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子!
「建安……学长。」我愣愣地看着他朝我们走来,大脑中疑问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你不是死了吗?」
这话一出口,建安学长和那女子额上都出现了三条黑线,我把目光移往瑞文学长,却见他仅抿着唇一句话都不肯说。
「你说的?」建安学长看着他挑了下眉,「对学妹说我死了。」
瑞文学长没有哼声,甚至看也没看他一眼,我感觉他全身都在发抖,似乎随时会摊在地上。太复杂的事我不懂,但我隐隐知道似乎他们的感情出了问题。
女子拉了拉建安学长的手臂,小声地不知说了些什麽,学长皱了皱眉摇头往外一指,像是要她先行离开。
我看女子踱了下脚,看着瑞文学长的眼神带了几分不甘心的味道,女性的直觉告诉我,她就是最大的变数。
建安学长拉着我们到附近的餐饮区坐下,瑞文学长依旧垂着头看也不看他一眼,我夹在中间只觉说不出的别扭。
「我已经和你道歉了,你就不能原谅我?」建安学长压低音量小声低说,我看的出他不想引人注意。
「原不原谅重要吗?我根本不认识你。」瑞文学长终於看了他,可眼中一点温度都没有,我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哀莫大於心死,在我心里你已经死了。」
「你非得这样不可吗?难道我们之间的感情对你来说都不重要了。」
「是你先放弃的,当你选择结婚的时候就应该知道,我绝不当第三者。」瑞文学长的脸色很苍白,语气却没有半分妥协,这就是我认识的他,眼底容不下一粒沙子。
「你何必这个样子,」建安学长痛苦的抓着头,「米儿晓得我是同性恋,她也了解你对我的重要性,她愿意和你一起生活,你就不能为了我退一步吗?」
「退一步?」瑞文学长勾起唇角很轻很轻的笑了笑,「那我也去找个女人结婚,和你住在一起怎麽样?」
建安学长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但仍不死心的劝说道:「我爱你呀!你不是说为了我什麽都可以接受,现在只不过是我的身分证上多了一个名字而已,我爱的人还是你,一切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看着学长的嘴开开阖阖,我感觉头疼得不得了,无法想像这些夸张的言语是从他口中说出,他的脸不知不觉和你重叠,眼前的人变得无比陌生了起来。
身体比理智抢先一步有了动作,只听一声清脆的响声,我在建安学长脸上留下了一个明显的五指印。
在他们俩人惊愕的目光中,我趴在桌上失控的哭了起来,「为什麽总是要我们原谅,要我们妥协,难道爱得多的那一方,就注定比较吃亏吗?……」
我抽抽噎噎得哭着,说了好些连自己也不失所云的话,我不知道建安学长是什麽时候走的,只知道当我停止哭泣时,两眼肿得跟核桃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