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说出口的瞬间非常後悔,因为这家伙在雪中等了两个小时,我居然对他大吼,更别说他是我最重要、最亲近的家人。
果然,他眉头皱得简直有八百条蚯蚓在爬,要是被安迪知道他可能会回应我八百条蚯蚓是无法叠放在眉头上的。
「你知道我会担心吗?我今天大可以直接走进宿舍,把你从床上抓起来,但是我没有。」他沉默了一下,我不沉默也不行,现在整个跟做错事的小孩没两样,只敢低着头看着脚上的马汀靴,嗯!纯黑漆皮果然很正点……还来不及想下一句他就单手抬起我的下巴,「我刚问了你的同学才知道你昨天去狂欢喝得很醉,所以才会一直在这边等你,为了你……」他扬扬左手的原文药学书,「我把早上的基础药学翘了。」
「对不起……下一次——」
「不会有下一次了。」
虽然被他端着下巴,但是我的眼神还是刻意不看着他,而是故意看着对方的额头敷衍回应,没想到他居然已经耐性达到极限,默默地说出狠话。我连忙将视线对上对方的眼,深黑色的瞳孔反射出小小的自己,他道他以後不会在站在外面等了,而是会直接进宿舍把我挖起来,但是前提是我必须要在宿舍,睡过头可以接受,但是要是早上的时候我不在宿舍,我就完!蛋!了!
见老朋友没有生气,我也不打算白目的去问会怎麽样完蛋,放下悬着的一颗心,开心地拉着他的手去吃班尼狄克蛋,想像一下昨天狂欢喝了一大堆酒,早上早餐吃着会流动的水波蛋搭配新鲜的鲔鱼与培根,淋上美味的荷兰酱……Well,完全将早上的事情抛在後头,反正楚言已经不生气了不是吗?那就全部都没事了!
後来几次吃饭,我动作慢,他都直接来宿舍门口敲门,坐在我床上等我,有点像回到以前在台湾的生活,早上赶公车总是要特别早起,他穿制服的速度永远比我快。我懒懒散散的挑着衣服,今天穿白色衬衫再加上黄色针织衫来点学院风的感觉吧!慢条斯理地从衣柜中拉出衣服,接着缓缓地扣着扣子,楚言像是有点不耐烦的从半倚在书桌上直接走上前帮我把扣子扣好,速度神快的,平常感觉没有少解扣子——咦?所以他应该平常生活也蛮滋润的——我穿好针织衫,套上大衣和围巾手套,带好毛帽後和他出门在宿舍的大理石长廊上漫步时,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平常生活蛮滋润的呀?他愣了一下,下一秒意识过来,说:「白凌辛,要不是因为我跟你认识太久,有时候我真的想揍你。」
哈哈哈哈。
被骂了。
不过他并没有因此不来宿舍等我,为了不要睡到一半被敲门声或手机铃声吵醒,然後顶着安迪杀人的目光去开门,索性我打了一把宿舍钥匙给他。交给他的时候他也没有多问,直接拿出自己的钥匙串把它挂上,我有些好奇的问,为什麽你不问说这是什麽?他说,这把钥匙你早该给我了。
哈哈哈哈。
我只能尴尬笑笑,并举起桌上的牛奶以他代替酒自罚三杯,表示感谢楚大人每天早上都来叫我起床。
回述过去的事,想来还是觉得好玩。我停下描述,拿起咖啡喝了一大口,纪晓艺用着颇嫌弃的语气,「我知道你们兄弟感情很好啦!但是你一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到底你为什麽跑回来台湾?按照你这麽说,在美国不是也挺愉快的吗?而且虽然我刚刚是问为什麽你大四毕业後那段日子你都没提到楚言,但是现在你为什麽一直提他……」
用强硬的语气打断她的推测,这一句简短的话果不其然换来她惊讶与沉默。
「因为大四发生了一件事情,让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他。」
「……是什麽事?」
对呀,是什麽呢。
有什麽事情比得上我最好的兄弟呢?
明明这是一件无论讲给谁听大家都会认为是楚言的错,全部都会站在我这边。可是——为什麽我的情绪却一直激动不起来?难道只因为楚言是我全世界所剩下最亲近的人,所以无论他做错什麽事情我都不会波澜吗?
「——嘿!白凌?」纪晓艺伸手在我面前挥了挥,我伸手将她几乎跟挥苍蝇一样的行为拍下,「别弄了,看着头晕。」
「谁叫你不理我!」
「……你的个性怎麽这麽急躁?」
她有些生气地鼓起泛红脸颊,露出恼怒的表情。若是以前的我可能在她表现出这样的神情时就低头道歉,但……现在的我却觉得无比亲切,原来有些事情是真的不会变,就像相隔六年不见的纪晓艺,习惯的脾气和举动和过去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想到这,我又低头微微地笑了,然後她冷哼了一声,「笑屁。」
放下手中婆娑已久,冰块已经融化大半的咖啡,发现凝结在杯外的水滴浸湿我的薄针织衫,将它脱下随意披在沙发後背上,我站起来乔了一下角度又再次坐下并将腿交叠,右手肘撑在扶手上手掌托着腮,身体弯成一个慵懒舒适的姿势,看着对面的女孩有些赌气似地拒绝开口,不断用吸管戳着喝剩的冰块,好似冰块是她的仇人,我才缓缓开口。
「在大学的时候……」
当时,在大学,我和楚言并不是属於少部分的「东方人」。
因为我们两个申请的是知名的常春藤联盟校系,作为世界首屈一指的美国顶尖大学,不只是美国人和加拿大人争相竞争,许多外国学生都渴望进入这间大学,尤其是亚洲国家的学生。常春藤联盟属於知名度极高的大学,华人重视教育的传统也对名校有所迷信,认为既然要出国留学,与其念一间同样顶尖但是讲出来未必人人皆知的大学,那不如选一间人人皆知的大学,至少面子上比较足。
所以,常春藤大学的东方人很多,黑发黑眼并不是什麽意外的颜色。
不过种族歧视我们也遇过,年轻的同侪之间也许比较少,但是还是有的。部分白人自我本位优越感、歧视亚裔让人想吐,有些亚洲人自成一个团体,不与外面来往。(不过那只是我众多的一个小经验,因为我还是有结交很好的韩国朋友,而他本身交友圈广阔。)
我们来自台湾,来自一个宣扬拒绝种族歧视的国家,思想上也不会有区分原住民与汉人的差别,但是到了号称民族大熔炉的美国时,却遇到第一次怀疑上帝的考验。当时我们在填大学申请单时,出现了族裔背景四个字,它要我们填写是亚裔、拉丁裔还是白人等等。楚阿姨叫我们勾白人,因为亚裔申请大学时会遭歧视,更不用说亚裔学生的测验成绩往往需高出其他族群申请者数百分,才能获同等的录取机会,虽然表面上打着反种族歧视的口号,但是顶级学府的潜规则偏好录取校友和富裕名流的子女,而这些人绝大多数为白种人。
我和楚言讨论後,皆拒绝填写族裔。
不是看不起亚洲血统,而是因为认同自己,所以拒绝填写。如果今天的社会趋向要我们低头,我们愿意低头——但是这并不代表要我们拿自己的脸去擦地,做出这种践踏自己的事情。还好成功录取了,但是对美国所谓的「顶级学府」开始有点反胃,不过师资与资源没话说到倒真的。
纪晓艺不耐烦的叫我不要一直乱插话题,直接说重点,顿时觉得有点委屈,因为我可是为了她才刻意说这一段辛酸史呢!搞不好她以後会想申请国外研究所也不一定呀?真是好心被狗咬……
就算你这麽说,我还是要慢慢讲!
进大学後,对於歧视亚裔的蠢货们,虽然已经算成熟大人,不会像国高中屁孩一样看不顺眼就打架,但是口头上的嘲讽是免不了的。一开始我是打算来跟他斗牛让他知道谁才是老大,身为高中叱吒风云的篮下流川风,管你身高多高、体型多壮,强大的後卫运用神投把球投进篮框就行了。
但是当我看到那个出言讥讽的190白人用着发达的二头肌干一个身高比他高半个头的人拐子,而且那人还被干出鼻血来,朕决定不用这麽亲近肢体的方式,决定斗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