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一点时分。又有人打进来。
是个异响女子,很明显是某个不发达地区的乡音。尽管她极力模仿本地口音。
我是谁?我虽说也不过一个妙龄女子,但是至少这一代里,我算得上见多识广。
香港有王迪诗,海上有陈白水。
作为海上花电台的花旦、混迹各大婚恋专栏的着名毒舌专栏作者、糜烂交际花,本人已声名狼藉,据说十分风骚浪荡,和各式各色中年男女厮混,在倾听、吹牛、慰藉、并不为所动的本事上,我向来是职业级选手。他们又恨我,又爱死我。
我有情感问题想要咨询。她说。
废话。虽然本节目的初衷并不局限於风花雪月,但打进来的千篇一律都是情感问题。我这个人,一旦有八卦来袭,便非常亢奋,习惯了作为一个倾听抱怨者,精神食粮似乎也是非这些渣滓不能满足。
我令某人似乎很失望。那个人一直劝我,做传媒没多大意思,然而我还是走了他的老路。
试想几年前这女子,或许还只是从某个小县城的乡下妹。大学给了她机会和通道。一开始在这里,她只接触最纯洁的东西,念书,通过刻苦换取来社会地位。这个过程中,事实和虚伪,好人和恶棍,真情和假爱,她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彩色玻璃球颠倒浮沉,现在已是一个穿香奈儿西装的办公女郎,深更半夜,独自一人坐在驾驶座上,点燃一根万宝路,享受片刻的宁静,偶然的,她拨响广播,偶然的,听到了我的热线,心血来潮的,给了我这样一个电话。诚然,她不再像刚刚来到城市的女孩一样,那样对单纯的东西抱有最初的向往了。啊!人就是这样。人类的整个进程也说明了贪婪的本性,一开始只是求生存,後来人明白了,感官是能够带来不可思议的快感的。换做30年前,这节目必定破产,但是今日,在这日趋繁华,人口膨胀的都市,男女们都很缺爱。
但是我就喜欢听这些闲事,为别人家的悲欢离合鞠一把泪。其实我是个内心柔软的人。奈何有人不信。
那请讲吧,看看我能不能帮你。我故作轻松的说。
女子深吸了一口气,音乐柔曼如水流淌,而她决然投下了一块石头。
他有妻有女,可我还是爱他。
老套。可我还是眉头一跳。她声音哽咽,我伸手换个煽情音乐,顿时陷入一阵沈默,她哭声不止,真要命。
「他不肯离婚?」我说。
不。她答。
「那很好啰?」
不好……他不会离婚的。
「嗯?」
说来话长……我不想说。
「不要紧,对你来说我不过是熟悉的陌生人,你可以尽情分享秘密。我会一直做你的倾听者。」我突然有兴趣,便正经起来。
……我真的不想说。
我很无力。
但我想自己理解她不说的原因。我刚刚说她能尽情分享秘密,其实那也做不到。因为她的声音会被认出来,而且讲得越多,越容易被人对号入座。但是电台的功能就是这样,如果你的心上人也在听这个节目呢?虽然你假装在对我讲话,可也是藉机会把难以启齿的心里话传达给他了。有时候还能制造舆论,传的人多了,说不定假戏成真。这也是很狡猾的战术。
她开始语带泣音,似喃喃自语。我爱你,我有多爱你,对着今天的月亮我想到你,看着面前的台灯,你上次说这盏灯很好看,很古典的美,我又想到了你……
说得好认真,好像写作文,时而陷入诡异的长段沉默。我发现她一思考起来就半天不出声,气氛太低迷,如果节目收听率走低又变成我的错。我产生了一种带着攻击性的不耐烦,真想把电话挂断,不想听这个英国文学系毕业生的酸掉牙文艺腔——刚才她在「作文」透露出的个人信息。真不知道上我的节目来透露这个是做什麽?潜意识里很得意吗?北鼻,你知不知道,我这里是用惊天动地的性爱记录排「成绩」的,谁倾诉的越咸湿我们越爱听喔。
虽然我一开始以为她会很有料,其实再怎麽有料不过是婚外情。男的不肯离婚,她又能怎样?模式一固定,就成三流小说。一件事,从旁观者嘴里讲出来,都是冷酷无情的,一句带过而已,当事人觉得惊天动地,你只觉荒谬,这有什麽好哭好闹。再怎麽样,其实都不关我事,薪酬才跟我有关……我在心里自言自语着,像给自己催眠一样。
她又往平静的湖水里丢了一块大石头。
我已为他割了三次腕,今夜……我不会再失手。她说。
妈的!怎麽搞的?厚,我今天触霉头吗?
电波传送她的声音到城市的各个角落,她无非是为了让某个男人听到。
你以为以死相逼,情人就回心转意?
蠢。
当场我就骂出口。
你不相信我。女子敏锐异常,一口咬定。我不是说笑,今晚我就会死!自杀的人一般都会仔细调查各种自杀的方式,我早有准备,不是心血来潮说气话。我对这个世界好绝望!
她激烈话语以一声啼哭做结,继而抽噎着说:我一直喜欢你的节目,想把最後的话留给跟你说。不要怪我好不好?
直播室只我一人,外面夜空黑漆漆,因工业污染,很多年都没有星星。真的感觉到脖子後面阴风四起。我冷笑,可否不要这份荣幸?要知我很迷信,这事摊上多不吉利。要知此时此刻每句话我都需负责。
「你不讲你的事,我不晓得你具体情形,不过要是因他不离婚就要死要活,我看你大可不必,若你讲究情分,别急着动手,现在好好听我一句,也许几句,可否?」
她幽幽的说:我知你要讲我愚,爱有妇之夫都是愚。
我心中暗笑,看来此人不是完全服我,如同我的其他崇拜者一样,还抱着自己那点想法。我不喜欢。我很讨厌有人不听我话,有事不遂我意。
我点起一支烟,说:「是人都有心肝,相处久了必生情。你当我谁?婚外情又怎样?我也有情难自禁时刻。你动心,他对你怎麽会没感情。但你是爱他,他充其量不过喜欢你。看你生得漂亮,斯文秀气,就宠你了,但你一旦触他逆鳞,他大不了买另一个乖巧玲珑的小玩意儿把你三振出局。顶多是将来众叛亲离时,忽想起中年以後竟有如此奇遇,值得一位佳人为他香消玉损,好後悔喔,他现在风光得意的时候可不知後悔,单单看你追着他跑,如看猴戏,他会想到你有什麽好吗?」
她幽幽叹气:不到落魄时,怎麽会想起旧人。
我说:「你若是聪明,就不该想着上位。他这种男人找你,就是为了找一段不一样的激情,不是为了成就另一段婚姻。你要是当了他老婆,魅力也大打折扣,到时候他找不到原来的感觉,你也找不到原来的感觉。你啊,应该是最自私最肆意的,你既然漂亮,那麽年轻,老货就应该跪下来过来舔你的脚,给你好多爱,让你床上爽饱了,又满足精神生活。嘛,你知道的,我不相信有什麽爱情的,你相信爱情吗?」
我知道怎麽讨人欢心,讲些卫道士的屁话只会讨打。以前有一次,那女孩儿破涕为笑:陈姐,我好怕你被明天的报纸骂死。
那语气却是欢喜和称赞的。接着她还问我:我该怎麽做?
我当然不会教她。
但这一次,对方沈默依旧,死气沉沉如同静水。
音乐声软软泻出。
「我知道你很年轻,你当然应该相信爱情。」我很尴尬。
也很焦躁。
总算,她开始幽幽说起和情人的一路走来,虽然她不搭理我,我却开始有些兴味。
她开始语速流畅,兴致勃勃,甚至反应敏捷,咄咄逼人,大概是回忆起往昔欢悦,有些过度兴奋。
小女人总是喜欢老男人。虽然老套到烂俗,但演播室里的我默默擦起了眼泪,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试想一个小酒馆,异国风情,一个男人,乾巴巴冷清清坐在那儿,屌到不行,一个人自顾自玩手机,朦胧油纸般的光线,脸沉在阴影里,呈现半透明的灰色,面前一杯酒,或者手上一支烟,你就感到这男人有戏,眉眼沧桑,嘴唇性感,讲上三句话,便有神采,谁不喜欢?这种男人谁不喜欢?我也喜欢。声音又那样抑扬顿挫,像深海里一尾鱼,时不时沉下去。
教人求生不能,求死不能。
教我想起一个人。
女孩叹息,六年前,我们开发区去曼哈顿下城考察,他当随团翻译。旅馆房间还看得见自由女神像,好像还是昨天一样。
她说得悠悠然,这话却刻意叫人遐想。我意识到其中的表演成分未免太多。音乐声已止。我笑了,「现在你不想死了吧?」
她却突然停顿,气氛凝固,令我不安,差点怀疑自己判断失误。
「我一直很想说……」她沉吟,终於她说,「你讲话的腔调很像他。」
这话有意思。我毕竟是个女人,竟然拿来和一个男人比较,思念一个人到如此地步,头昏眼花,耳聋鼻塞,神颠魂倒。爱情真奇妙。
「他以前也说,我不相信爱情。不过不光是这样而已,我听你节目演讲很久,不知为何就觉得你讲话方式很像他,大概是因为你们说话,都很有那种教师站在讲台上演讲的气质吧?都是很说一不二,有时候会引经据典,很有鼓动性,都是面前不特定的多数听众的人的那种讲话方式。他曾经是在大学里任教的。而且,譬如有些停顿,用的转折词,嬉笑怒骂的语气……实在是太相似。」
以前不止一个人跟我说过同样的话,但好像没有今天这个书呆子女生讲得这麽一板一眼的。
我母亲说过,你讲话腔调和那个人越来越像。
那家夥的学生也说过,你好像他。讲话,举止,骂娘,抽烟的动作,都像。嗓音也越来越像了,你烟抽多了吧?
这种话一直有人说,我也该是时候听腻了吧?
……
等等,六年前?大学……任教?曼哈顿?不会这麽巧吧?
我单刀直入,话说出口才觉得冲动:「你喜欢的男人,该不会是叫程旭辉吧?」
要命要命,怎麽全名都报出来了。
姑娘似乎吓一跳,她说:「你怎麽知道?啊……」
她惊叫一声。
看来她也很懊恼。
咦?真的假的?我决定问个问题。这次问之前我想了下。没关系,这绝对会对收听率有增无减。我问:「你确定你真和他上床发生关系了?」
姑娘沈默起来。在她询问传说中飞扬跋扈、水性杨花、专门吸取男人精气的陈白水,和她的情人究竟是什麽关系之前,我抛出的问题已经率先压倒了她。
全城无眠的人正一起竖起耳朵,等着她的回答。
我想我赢了。
她说:我撒了谎。
她说:我一直在撒谎,在朋友面前说自己跟他多麽好,快要离婚什麽的,其实根本没什麽进展。
全城的寂静在压迫着她,就像压迫着我一样。她抽泣,对不起,我说不下去了,很多年了,其实我的精神都要崩坏了……再见。
电话被切断。
不知道她会不会死。反正作家三毛扯了一辈子的谎,最後是死的。
我对着虚空挑挑眉毛,开始公式化的讲结束语,「我们的节目时间有限,如果你觉得说出来确实对你有帮助,欢迎你明晚再次拨通我们的心灵热线。」
现在我正坐在程旭辉对面。
他曾是我这一行的老前辈,当年还被请去当过一批菁英赴美交流团的指导,带出的那三十几个学生,如今我不能匹及。正是混得风生水起之时,他倒突然说不干了,带上家小到法国住了半年,胡吃海喝漫游,多麽痛快。不像我,潇洒都是装给人看的。
他另有一个身份我真不想讲。
这家夥是我妈的前夫。
後来我妈暴毙,我爸跑路,举目无亲,我找他,而且他还愿意帮我。
听上去不可思议。
但人生百般际遇,世人千副面孔,本来就难以捉摸。你说不可能,它偏就发生。
说来话长呀……好吧,我也不想说。不过你们得知道,很多风言风语都是假的。
就像关於我的传言,说我艳史够写书,入幕之宾无数。
其实我不过是一只刺猬。
这只刺猬很小的时候,没有什麽力量,大家从不畏惧它软软的刺,它便受到很多欺凌。後来这刺猬遇到了一个好心人,把它从阴暗的地底救了出来。如同鸟类的应随学习行为,这个人对它来说很特别。它虽然已经是天不怕地不怕、浑身尖刺,但柔软脆弱的肚皮还是会暴露给唯一的一个人看。它四脚朝天,所有的痴态都是渴望着那个人手指的爱抚。
刺猬是双面的,就如同双面的我。
自从刺猬从地底出来的一刻,她知道了感官的愉悦,但也生出了慾望的虚荣。
哈,话说回来,虽然我自比为响当当一只刺猬,但我在这人面前还是很老实的。
我说,你知不知道,昨天,no,准确的说应该是今天淩晨,有人在我的节目里为你发表自杀宣言。
哦?他也没有太多惊讶,略一思索,侧头向我询问,是那位曼哈顿女士?
嗯?直接命中……我吃惊,随即露出不怀好意媚笑,扭身旋到他办公桌上坐着,笑眯眯问:喂,难道真的有什麽?
没有。他点烟:我根本没理会她。然後她开始到不同电台讲她编的故事,每次都是曼哈顿下城旅馆和自由女神像,每次都让我被人肉一次,你要知道她本来就私生活混乱,现在还是某个人的情妇,又装作苦恋不得的清纯少女,我不知道开罪她什麽。
不。我说。
我知道昨天她一直在编,这我听的出来,不过某些东西,确实是真的。
我说,你知不知道女人一般会用什麽方法引起男人注意?讲她的前男友。很蠢,其实没有男的乐意听,但很多人就这麽做。她是故意在你面前假扮风骚荡妇。第一,这样可以引起你的注意和好奇,也许你进一步接触,她可以朝你扮可怜,第二,你已婚,她想勾搭你,装处显得很麻烦,她就索性扮作一个不要人负责的妓女,这可是自断後路的做法,你……
他打断我:我已经结婚了,小孩都这麽大了,她要怎麽样与我无关。
我面色一僵,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态度粗暴,脸部线条放柔了些。
相顾无言。
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高跟鞋尖伸出在地板上游移。
气氛缓和。
你那节目我从来没听过。他看我一眼,趁机教训我:打电话的都是无聊人,听的人也都是无聊人,没什麽花头。
他这慈父模样,令我很怀恋,也令我深恨。
我懒洋洋嘀咕:哦,那我是最无聊的那个。
你确实最无聊。他说。我倒忘了这人耳朵顶顶尖。
无聊也就罢了,蠢人才讨厌。为这麽个工作熬着不睡觉,讨好一帮蠢货,要前途前途没有,浪费资源。
我发现这个人习惯於作出置身事外的姿态,一句好话瞬间变恶言,掩饰温情,好像绝不允许自己跟别人距离太近,这好像是处女座通病。
我撩唇而笑,走到一边玩弄水缸里的鱼。
就是这个人跟自己老婆讲话,也照样装酷,我当时在旁憋笑到内伤。
鱼缸前,背对他,我悄悄咽下满口血腥,刚刚不要命一样死咬着唇内皮肉,现在才疼起来。
窗外是老路。种的是法国梧桐,如今长得枝繁叶茂,阳光过处,筛下点点金粒在他脸上。
中年男子大多有种臃浮神态,这个人却没有。
白皙的南方男人长相,有个天庭饱满的额头,看上去本来发量就少,我遇见他那年15岁,他已经45岁,鬓角疏松,我没经历过他的风华正茂,但这样已经足够。
而今我已经28岁,也不妨碍此人是我见过的最顺眼男士。
高瘦。鹅黄衬衫。粽色长裤,有点窄脚的款式,也不至於太包身。
大腕表。
香水。
眼神沧桑,嘴唇性感,声音沉下去,教人骨软。
人中偏长下巴偏短。
面相学上,说这样的人思虑过深,不要轻易招惹。
我早就知道有人招惹他,不得善终。
这人就是我妈。离婚是他提的,我妈从此性情大变,趁年轻玩了次闪婚,然後我出生,不久我妈死了,我爸跑到国外再婚,留我一人。
她恨他一生。
恨他皮相风流,娇妻美眷,女儿伶俐,事业有成。
她至死不能理解,以为说什麽性格不合不过是嫌弃她年老珠黄的藉口。
但我是懂的。既然能在前途巅峰说放就放,一桩不顺婚姻为什麽不能当断立断?他这种人哪可能委屈自己?
他确实没什麽对不起我妈,算起来我还欠了他。我为什麽要恨他?
我不恨他。
我妈临终告诉过我一个秘密。
我从此知道我爸为什麽对我冷淡,为什麽留我一人。
这也是为什麽我走投无路,我会去找这个人的原因。
但我第一眼看见他,我决定把这个秘密藏在心底。
一生一世。
我没想到他会帮我。
感谢上帝。
我也装过可怜。
我也撒过谎。
我没办法帮那女孩儿支招。
因为我自己也是个失败者。
谁最愚?谁最喜欢装聪明洒脱?
我恐怕才是天下第一蠢。
你们真的以为,陈白水浪荡如斯,有过无数男子?
笑话。
声音抑扬顿挫,像深海里一尾鱼,时不时沉下去的男人。
教人求生不能,求死不能的男人。
爸,你以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