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心里想了好几套剧本,关於语心。
我想过她会打很多通电话给我,我会看着手机,想着要接还是不接,想着接起来之後要用什麽语气,要说些什麽,要对她的任何话语都已读不回,还是像以前那样讽刺、嘲笑她,好让她真正离开?
我想过她会传很多、很多简讯给我,问我为什麽要这样做?或是像以前那样,理解地说着没关系,她懂我为什麽这样做,那我们就这样结束吧。
我想过她会跑来合作社堵我,问我那天在发什麽神经?
我想过她会来教室找我,就算大家都在嘲笑,她也不会在乎,因为她只在意我为什麽忽然就这样丢下她。
我想、我想、我想……我一直在想。
事实是,语心她没有手机,所以不会有任何关於打电话或是传简讯的情节出现。
然後,语心她也真的没再找过我。偶尔我会在校园里看到她,她还是那样,一个人走着、走着,和每个人都隔着一层透明的网似的。
我觉得现在好像倒过来,变成是我在注意她,对……语心说过的,她从以前就一直很注意我,她为什麽要一直注意我?
──「看到你的第一眼,连跟你对上眼都没有时,我就有种被电到的感觉,好像我们很早就认识了,而且我很在乎你。」
──「可是你却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对,不知道。却有种莫名的确定感,好像终於遇到和自己品种相同的人。」
我不该再有这些想法了,彷佛期待她回头找我一样。
我只不过是希望,她对我有那麽一点在乎吧?
但是,当我狠下心,拿起扫把抽在她身上时,我就该知道一切结束了──语心就是这样的人啊,只要别人显示出一点不耐烦,她就会说一句「好吧,不吵你了。」转身离开,即使很多时候,我只是嘴巴坏而已。
所以,当我说出了那些残忍至极的话,那样平静听着的她,不知道回去之後有没有偷偷崩溃的她,应该再也不会来找我了吧?
因为她清楚:我说了她很烦,我要见她一次打一次。
啧,说出那种话的我还真是够了。
「欸,你前几天到底是在发什麽神经?」
这天,当我快速把午餐扫进胃里时,阿俊问我。
「这样问,谁知道你在问什麽时候的哪一次?」
「你现在是在承认自己经常都在发神经,次数多到难以计数就是了。」
「我说你,还要不要命?」我清清喉咙,瞪着他。
「不要啊杰哥,亚美蝶──」三八地叫嚷一阵,阿俊才继续说:「就是你忽然丢下我,跑去楼梯那里乱嚷一阵啊。还有,你没事打那女的干嘛?虽然她不是我的菜,但也没丑到要打她出气吧?」
「谁因为她丑了?」我白眼他:「我又不是你。」
「还骂我,那天你忽然那样跑走,骂完人、打完人还没回来收拾便当,都是我帮你善後的欸!」
「是、是!我是罪人!」
「还有,还好你打的那个女的不是我的菜,不然我肯定跟你没完没了!」
「死猪哥。」我叹气:「快吃饭啦,再过几分钟就要打钟了,聊什麽天啊。」
一个五十块铜板粗鲁地扔到我面前,我抬头,是元凯。
「妈的,还看,老子要吃午餐啦!」
「菜只剩一点哦,饭也没了。」阿俊很客气地回答他,但他只是死死地瞪着我。
「没有饭不会生啊?老子花钱,你们当我傻子啊?」
「你不要想找我碴就这样。」我觉得自己的眼神都快要烧起来了。
「同学,我们真的没饭了,明天再来买吧。」旁边的阿姨出面说明。
「干,明天吃,今天午餐就存心饿死老子是不是?」元凯还是瞪着我,谁知道他要来买啊?早知道的话,我会赶快请大家都插队到他前面的。
「同学,你不要不讲理。」阿姨的口气很硬。
「那麽有正义感啊?」元凯冷冷嘲讽:「阿姨,合作社三不无时都有人被围殴,你不会不知道吧?那麽正义,怎麽没看过你阻止啊?还是说你只管自己的事?」
「你们的教官都管不动,我管会有用吗?」阿姨感觉很认真地要跟他吵起来,我赶快拉住阿姨,狠狠瞪着元凯。
「要就针对我,不要故意撒野到这里来。」
「知道我是针对你就好。」元凯扯住我的衣领:「妈的,以前只是觉得你看起来他妈欠打,现在真的想杀了你这王八蛋!」
「我可没变得比较欠打,是你愈来愈爱找我麻烦吧!」
「干!」元凯狠狠搥了下桌面,阿俊赶忙捧着便当盒闪得远远的。
「真想把你碎屍万段,然後跟纱奈炫耀。」元凯笑得令人反胃。
「跟自己的女人炫耀这个干嘛?你还真变态!」
「唷,垃圾也会觉得人类变态啊?」元凯先是轻轻笑了下,下一秒抄起我的便当盒砸在我脸上大吼:「我让你知道什麽才叫做变态!」
「欸──」我听到阿俊的声音,他似乎终於理解,元凯就是我口中「找我碴的白痴」。
「同学,等等要整理乾净。」阿姨又开口了。
「我会扫乾净的。」我回头对阿姨说,抹掉脸上沾着酱油的菜,擦在元凯身上。
「这样满意了吗?羞辱我够了吗?」我紧紧扯住他的领口:「平常只会带一堆兄弟来打我,今天还真难得自己来啊,气势果然逊了一大截。」
「因为我想自己对付你这王八蛋。」他冷冷地笑:「天知道我多恨你!」
「我不是天,我无法理解,」我闪过他猛然挥来的一个拳头:「我有什麽地方值得你恨我,一直以来蹂躏我、糟蹋我的人都是你,你到底凭什麽用被害人的姿态这样讲话。」
他没有回答我,他只是又甩了我一个耳光。
「你怎麽又──」
「这就是回答。」
元凯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靠,就是他喔!」阿俊一边替我收拾残局,一边大呼小叫:「真的他妈很白目欸!」
「不要只会放马後炮!」我转身巴他头:「现在讲那麽大声,刚刚干嘛不直接讲给他听。」
「我也被他吓到了啊!忽然冒出来是怎样!」阿俊嘀咕:「也该把那五十块留下来当作给我们的清洁费嘛!」
「我还午餐被毁了咧!吃没几口,全被他砸了。」我不禁恨恨地摔了下扫把。
「好、好!杰哥,别气!等等我跟阿芬她们拿一些早餐没卖完的吐司给你啦!卖哭饿!」
「老子就是不爽一直被他压着打!还被他泼得满脸!」我刚刚洗脸洗了很久,衣服上的污渍暂时是刷不掉了,看来还要回家用洗衣粉加洗衣精大力刷吧,该死。
「不要这样嘛!你刚刚也有扯他领子了啊!」
「你不懂啦!你只知道把妹!」
「好啦,不然我教你怎麽把妹,让你开心一点,包你不会再因为受不了别人太丑打人!」啧,就说不是因为她丑了嘛。
结果这天还是没看到语心。
希望是因为纱奈没再找她麻烦了,我真害怕哪天又看到她在哪个楼梯口被欺负。
倒是元凯还真无聊,什麽把我分屍好跟纱奈炫耀,他无不无聊啊?虽然纱奈也很讨厌我,但这有什麽梗啊?怪不得纱奈要跟他吵架,怪人。
喔对了,他那天暴走掐住纱奈,还真是恐怖情人一枚,真该让他和阿喆当朋友,分享自己是怎麽虐待喜欢的女生。
对了,语心没有我,还是会回去那家育幼院当志工吧?真希望她对付得了那可怕的阿喆,虽然我看大概是对付不了……
够了,我的脑袋是被语心绑架了吗?
*
考完段考,接着有好几天连假。
我在心里盘算,放假这几天要多帮忙家里在小吃摊的生意,毕竟这是自己在心里发过誓的。
我一边收拾书包,一边在心里暗自庆幸,还好在这放假前一天,元凯他们都还满安分的,没来乱搞我。
语心倒是直到今天,都真的没再来找过我,或许这样也好吧?
虽然我的脑海总是动不动,忽然想起有关她的事情。
我慢慢走回家,觉得路愈走愈长。
奇怪,我一直都是一个人走的呀,怎麽会有这种错觉?
那上次两个人一起走的时候呢?我跟对方都在说什麽?
──「好像要到站了哦。」
──「谢天谢地,终於可以脱离你了。」
──「随便你。你这样还来得及回家吃饭吗?」
──「七点多啊?我妈应该还在店里忙吧?」
好平凡的聊天内容,可是我为什麽有点想念?
──「什麽嘛,是吵架哦?」
──「不然你原本期待什麽啊?」
不,就是这天、就是这天害的!
也不全然是,肯定是我和她本来就不该认识,没错!该死的语心小鬼!我那时到底干嘛要主动跟你说话,你……
「欸。」背给人轻点了下。
只是一声欸,却让我惊愣了整整一秒钟,才回过头。
──语心?
「你,现在方便吗?」
「呃,什麽方不方便的?」我歪着头,试着让口气冷淡一点。
「在这里讲话,应该就不会让你困扰了吧?他们应该看不到了。」
你怎麽知道我在想什麽?「你在说什麽?我不是警告过你别跟我说话的吗?妈的!你真的想再被我揍一次是不是!」
我好想赏自己一巴掌,我居然用那麽恶劣的态度跟她说话,上次讲得还不够过分吗?
「你想再打一次给他们看也无所谓。」语心没被我的气势吓着,她的眼神还是那样冷静得几乎麻痹了一样,好像打从一开始就看懂了我在打什麽主意。
「你现在是在侮辱我的智商就对了!」为什麽我讲话一定要那麽难听呢?够了。我为什麽一直伤害她?推开她,不就是希望她别再因为我被伤害了吗?
「你是真的讨厌我吗?」
「对!」想也没想,我脱口而出;有那麽一瞬间,语心的眼神变了,那是被伤害了的神情。
「呵,还真没想到你也会有表情!」我的口气愈来愈带刺:「终於有感觉了是吗?我打你的时候,不是一脸没差吗!她们骂你、侮辱你的时候,你不是一副无所谓吗!你不是一直都那麽厉害吗?不是很会忍耐吗?原来你也会受伤喔?笑死人了?你那是什麽表情──」
语心把书包砸过来,砸在我胸口。
「阿杰,你到底演够了没?」她生气了,很生气:「说那些话,只不过是代表你在耍我!你就是想要我因为你的话觉得受伤是吗?你就是想要藉由这些,来证明我很在乎你是吗?你怎麽那麽幼稚!阿杰,幼稚鬼!」
「我有那样说吗?你一直都是这样,自以为是的了解我!别傻了,我才不是你这种白痴可以理解的!」
「你就一定要那麽讨人厌吗?」
「对,我就是顾人怨,每个人都该跟你说过了!我就是垃圾杰,我就是讲话难听又白目,我就是不会看人脸色,我就是整天被元凯和纱奈那对狗男女欺负了活该!」
「对!你说得太好了,你知道我今天为什麽要来主动找你吗?可不是来跟你道歉的,我才不稀罕你这种人!」
「还不快把你的废话讲完!」嘴上愈是逞强着,内心的洞却愈破愈大……我知道,我也会受伤,我也被语心的真心话螫伤了。
「我是来确定,你是不是真的讨厌我!如果是的话,我也该告诉你,我的真心话!」语心声音愈来愈大:「你以为只有你讨厌我吗?我其实也讨厌死你了!一直都很讨厌你!」
我忽然觉得自己失去言语能力,连反击的话也说不出来。
「我讨厌你老是趴在栏杆上看着远方,却从来不告诉我你在想什麽!我讨厌你明明知道自己被叫垃圾,还要走路那样大摇大摆的,那样只会让我很心疼,你知不知道!你就是那样自卑反自大的白痴!明明对自己那麽没自信、那麽讨厌自己,却硬要让自己讲话那麽酸、那麽毒,好像很骄傲一样!」
她每说一句,我就想到一次那个画面: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悲哀得不能自己,原来我的表情如此倨傲,我的走路姿势如此不可一世。
「我讨厌你说你不在意我,因为我就是很在乎、很在乎你!我讨厌自己那麽在乎你,所以我更讨厌你,因为你让我讨厌自己!」
我应该说些什麽的,但我却是愣愣地看着她,一下又一下的将书包砸在我的胸口,继厕所事件後,再一次失控的她。
「就是因为你说讨厌我、再也不要看见我,所以我知道,我现在讲什麽都没差了!我就是等哪一天,你不再理我的时候,我才要告诉你这些!」语心还是很激动:「因为我担心我讲了,你会发疯,因为你那可怕的自卑而发疯,我最恨看见那样的你了!可是现在都没差了,反正你都不在乎了,会被伤害的也只剩下我!」
你错了,语心,你现在讲的每句话,都像把横砍而来的刀,一字一句砍进我的灵魂里。
我痛得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语心把手上的手提袋打开,里面一本书也没有,全都是星星。
「记得我说过吗?不记得也正常!」语心此刻的话语,就像我平常那样倔强,那样硬是带着刺:「我相信会有那个人,有一天他会出现,我就会把这些星星送给他,因为我知道:他就是我在等的那个人。」
──「小时候,妈妈都会教我怎麽摺星星,她说,当你在意一个人,就会想要为他摺好多星星、再送给他,因为这就像一份祝福。」
语心没日没夜,不停摺着的星星,塞满了一个手提袋,数量可观的纸星星,让人傻眼的数量。
「王世杰,我喜欢你。」
第一次,我知道世界,可以那麽的安静无声。
我不是傻子,我当然也想过语心可能喜欢我,从她好几次的言语中,好几次的神情中,我知道,但我不想去问。
我是那样的没资格,从一开始假装没听见她被打,到後来每一次,对她的关心爱理不理,对她的好嗤之以鼻,对她的所有话语回以嘲讽。
我不知道语心到底是喜欢我什麽,即使她说那就是一种感觉,从第一眼就深深被吸引。会眼光时时追随、心思处处留意,会为我心疼、因为我的喜怒哀乐而欢笑或落泪……
她会像个傻子,一直摺星星,为了一个她还不确定是谁的人,直到遇见我,她便知道哪天自己会将它们送给我。
因为这就是她爱一个人的方式。
可是语心啊,我们都太支离破碎,要怎麽给予对方完整呢?我们都是那样脆弱、被这世界讨厌,两个如此残破的生命,在一起只会更加悲哀,不是吗?
「不用想怎麽拒绝我,我想说的只有这些。」似乎是看穿我的心思,语心开口,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冷淡。
她转身离开,留下我手中的那袋星星,没有说一句再见。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说不清自己心头推挤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