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祭 青春(凡芸短篇小說合輯) — 凋零

清晨,胭脂色的氤氲,缥缈中透出海的味道,浓烈的,是溢满心胸的期盼。大吸一口,在咸咸的海风中,他感觉到四肢百骸的悸动,热血沸腾。

是最後一次了。

文雄缓缓闭上了眼,听着呼呼海风声中夹杂的叫喊声,渔港活络起来了,在朝阳缓缓升起的刹那,他想要记住所有的声音,所有他每天所能听见最熟悉的声音;还有,「她」的声音……

「她」,是很特别的,对文雄来说,她有点像是活力的泉源,是主控他生命的重要一部份。话虽如此,可文雄也不是有机会可以天天遇上她的,她像是一颗遥不可及的星星,文雄只能在自己的世界中偷偷喜欢着她。

文雄是听不到她的声音的,在杂乱的码头上,她一个娇滴滴的富家大小姐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除非是大老板的出现,她或许才会随行在侧。也许她真的不可能出现的,但文雄仍是抱着很大的期望,幻想着她娉婷的身影,在遥远的一方,他真的清楚地听到了她的声音,直到……

「雄仔,船要出航罗!」同伴阿祥大声的呼喊他,让他不得不从美梦中醒过来。现实,有她的人没她的影,文雄有些没落。

「来罗!」文雄朝宽广的海面上大喊一声,觉得海正回应着他的话,而不是他的同伴阿祥。

「来罗……」文雄又大喊一声,使劲全身力气嘶吼着:「我来罗……」

是最後一次了。

文雄向阿祥的船狂奔而去,听见了海回给他的声音,他将她当成是暗恋的对象,是富家女千春给他的回音。啊,是他朝思暮想千春的声音,虽然他一直没有福份和千春说上一句话,但他现在是多麽的高兴,在他临走前,还能听见千春的声音。

是最後一次了。

文雄将随身的包袱丢上了船,敏捷的跳到船上,冲力使船身剧烈的晃动着,阿祥急忙拉住船缘,没好气的咒骂几声「么寿」。文雄不好意思的陪着笑脸,待船身较稳後,他才选好位置和阿祥面对面坐着。

「要去南洋做兵罗,犹悾悾肖肖。」阿祥没好气的睨了文雄一眼,随手又将帆给弄好,随着风向,往北方去了。

「嘿嘿……」文雄傻笑几声,阿祥一只手不客气的就往他的小平头打过去,被文雄躲了过去。

「阁笑,认真一点,若去南洋互阿督仔打死,恁就不用转来罗。」阿祥是听过阿督仔的可怕,虽然日本人也是很厉害的,但不少日本人还是惨死在阿督仔的手上,更别说是台湾人。

「阿祥哥,恁又不系不知,我一人就诚厉害罗!阿督仔算啥物!」文雄得意扬扬的说着,看着越来越远的港湾,体内的热血又熊熊的烧滚起来。他虽然有一点点的不舍,对於那个他曾待了许久的家园,还有他最喜欢的千春……啊,他就是为了千春去南洋的,只要他能抢下一点功劳,多杀几个阿督仔,那他就有机会娶千春了。

「听恁在放臭屁!」阿祥一只手又打了过来,文雄立即举起手来挡;阿祥心知打不到,就停在半空中,等文雄的手有缓缓放下的趋势,他又打了过去。

「阿祥哥,会痛罗!」文雄摸着头,向阿祥抱怨着。「今天是最後一天了,恁还打我。」

「怎样?恁嘛知疼罗!」阿祥从口袋中掏出两根烟,一根用嘴叼着,另一根交给文雄,都用番仔火点燃了。

缓缓地透出一口烟,阿祥的脸随即又黯淡下来。「真欣羡恁会使去南洋,若无这枝跛脚,我嘛真想欲去南洋做兵。」

听他说得感慨万千,文雄很兴奋地说着:「阿祥哥,恁放心,我会替恁加邰几个阿督仔。」

文雄拍胸口保证,志得意满的模样,叫阿祥不免想损他几句。可又想想,他就快要离自己而去了,顺利地展翅在大海上高飞,如盘旋在他头上的海鸥,追逐自己的梦想。

他要寻梦而去了,而阿祥只能永远留在这个小小的村庄,小小的码头,做个小小的渔夫,帮头家捕鱼。他一辈子就只能这麽过了,而文雄不同。

他也只不过长文雄几岁而已,可他的命运就和文雄走上全然不同的分歧,就在这一刻,他突然觉得很怨恨。很多人都羡慕他不用被日本人徵召到南洋做兵,因为真的是有去无回;可是他知道,也有一个人和他一样不用去做兵,那就是头家的儿子。

同样是人,就是会有不同的命运。

「算啦!恁免邰杀阿督仔,恁只要平安转来就好。」阿祥拍拍他的肩膀,扯开喉咙高声地唱着日本军歌。那是一支雄壮威武的曲子,是阿祥从海军的口中常听到的,耳熟能响,他这个讨海人也就跟着唱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文雄告别这个陪他许多日子的伙伴,利落的跃下船,他的心中并没有太大的愁怅,有的只是满腔的热血。海风,海鸟,在小船上的阿祥哥,还有他嘹亮的歌声,都成了临行前的最後一慕。

「阿祥哥,阮阿母就望恁多照顾罗!」文雄朝他挥挥手,浓厚的海口音在风中听起来更加不清楚,也不知阿祥是不是听见了,小船就这样越走越远了。

越走越远了。

风中,文雄依稀还听得见阿祥哥的声音,还唱着那首日本海军歌。

还有,千春的声音,自遥远的故乡传过来的。

千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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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声鼎盛的渔港,一艘艘载满渔获的船,还有阿爸爽朗的笑声……

家中的长工恭敬的请她下楼,她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陪阿爸去那个充满鱼腥味的码头。一身西服装扮的她,是众人眼中的大小姐,是码头上货运工人偷看的对象……

趾高气昂,她发起大小姐脾气,跟阿爸说她要先回家去……

回家去,她真的很想回家去……

凤仙翻身坐在床缘上,怅然的叹口气。看着身边躺的客人,满口黄牙,一张臭嘴,眯瞘眼,正如雷般的打呼着……想起他刚才是亲过自己的,千春的心底就犯上一阵疙瘩。才正想起身去清洗,一只狼手冷不妨的往她的腰身一摆,将千春收进他的怀中。

「凤仙,麦走嘛!」男人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一张嘴凑上来就是想亲她的小嘴,却被她别过头,拚命的抗拒着。

「未用的。」她挣脱出他的怀抱。「陈桑,讲好了,未当亲嘴罗。」

「我真合意你,替你赎身。」陈桑抚摸着她嫣红细致的小嘴,极诱人的,他就是想尝尝味道。虽然他是很清楚做妓女的行规,亲嘴只能和自己喜欢的人;但他仍哄着她,因为他真的很喜欢这个特别的妓女。

他算是她的常客,一到大稻埕,他就被她迷上了。因为她和别的妓女不同,她是不会主动去献殷勤的,她只是一个人默默的坐在一旁,一双大眼睛盯着你瞧。也许是男人要命的心态,像她这款的,生意总是比别人好。

「陈桑!」她低声的唤了他一声:「阁互我考虑一下罗。」

「是欲考虑多久,逐摆拢按呢讲。」陈桑不耐烦的点起一支烟,在迷茫的烟雾中说着话:「这款日子,你系要过一辈子吗?」

「我……」她也是很挣扎,她也是想离开这里的,自从她被卖进来这里後,她无时不刻想着要出去。她是想出去的,可是她期盼将她赎身出去的,不是陈桑,而是另一个人。

看着她沉默不语,陈桑也不再多说什麽了,只是悻悻地说:「後个月初八我欲离开大稻埕,你紧考虑看麦,是不是欲佮我走。」

见伊人不领自己的情,陈桑无奈地离开凤仙,起身将衣服穿好,留下一些钱在桌上後,便悄然离去。临走前,他看了凤仙一眼,见她呆愣的抓着棉被,也不知在想什麽。

凤仙呀!你实在是真憨!

她在心中咒骂着自己,因为陈桑要为自己赎身一事。陈桑人品相貌虽然是差了一点,但他有钱,又对自己很好,跟着他绝对不会吃苦的。他的妻子也已经死很久了,嫁给他,自己也算他的大某,也不会被人看不起的。

只是……她心中已有难以割舍的人,所以她才会犹豫不决。她并不是不想和陈桑走,而是她守着一个令她无法忘怀的人,一个不可能的约定。是呀!欢场之中,又有谁的话真的能信,男人们不都出一张嘴哄人,更何况是他呢?这点道理,她打滚这麽多年,怎有不知的道理呢?

凤仙幽幽的叹了口气,很难决择的,不知是要选择现实上的陈桑或是虚无的男人。她只知道,男人临走前叫她等他,他会回来为她赎身,救她离开。

他是个高级知识份子,喝过洋墨水的,自然和陈桑那些粗鲁恶心的男人是不一样的;说起话来神采飞扬,温文儒雅的态度,更叫她一见就倾心。她没收他的钱,她想让他知道她的不一样;她使出浑身解数,让他在温柔乡中多待几天,多陪她几天。

又想起他了,他的温柔、他的笑……一股酸楚自心底溢出,凤仙趴在棉被上,嘤嘤啜泣。想起她只是个卑微肮脏的妓女,她怎样也配不上他的,配不上他的……虽然怀抱着小小的梦想,可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和他足以匹配的只有门当户对的千金大小姐。

千金大小姐……

门外又是一阵的脚步声,凤仙回过神来,赶紧用手拭去眼泪。她急忙走下床去,将衣服穿好,将头发理好。虽然脸上脂粉未施,但依旧不失娇媚。有些勉强的,她在镜中练习着笑,强拉起的嘴角,等着妈妈桑将下一个客人带过来。

也是会有期待的,在来来往往的客人中,她也会盼望着他的身影。也许是自欺欺人,可她相信,他一定会来找她的,所以她一定要保持笑容等他回来。

门,又再度被打开了,在妈妈桑尖锐的笑声中,凤仙的心又冷了一大截。

不是他……

僵硬的笑容,凄迷的水眸看着陌生男人如虎一般的眼,蓄势待发,活生生的要将她拆了吃下肚中。她知道自己是躲不过的,闭上眼,任凭男人将她压倒在床缘上,粗暴的撕去她的衣服。

此时此刻,她的耳边盘旋着陈桑刚才的话……

这款日子,敢讲你欲过一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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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军的飞机又来了,空袭警报响了。

大船上,海军中尉吉野看着二十哩的大炮,一次又一次的前进退後,瞄准上空英军的战斗机,奋力的炮轰着。文雄灰头土脸的装着弹药,集中精神的听着上级的指令,汗流浃背。轰!英军的战斗机被击中了,在空中烧成一只火鸟,盘旋数圈,便永远沉落在海中了。

打下几台战斗机後,军队士气大振,可好景不常,数枚飞弹咆哮而落,大船被炸得粉碎。文雄吓到了,在他惊慌的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和他相距不远的吉野马上往他身上扑去,在船被炸得粉碎之前,双双落海,逃过一劫。

可能是因为受过吉野的恩情,文雄对日本人开始尊敬起来,他更为自己能替日本人打上这一战而觉得光荣。和日本人相处也有一段时间了,文雄已经会说不少日语了,再加上吉野的教导,他也会写一些日文了。

吉野虽然是中尉,可是他一点架子也没有,老和下属打成一片的。可能是他还年轻吧,二十初头岁,和文雄将近同岁数了,所以和文雄的感情也特别好。

海军就驻营在印度洋上的槟岛,一年四季都相同的酷热天气,让吉野特别怀念家乡京都的樱花。樱花,听吉野说过,是最美丽的花,虽然花期很短,可是一到花期,她的美艳将会使全日本的人民疯狂。

多神奇的花呀!她选择在她最美的时候凋零,留给世人无限的感慨与惋惜。可这样的美,却又是最强烈的,令人刻骨铭心的。啊,不知怎麽的,文雄只要一听到有关樱花的事,自然而然地就会想起千春来。也许是因为和千春见面的时间太短暂了,而千春又让他太惊艳了,就像日本人对樱花的感觉是一样的。

也不知她现在过得怎麽样了?他真想她。想想,这场战,也不知何时才会结束?英军都已经开始和日本兵展开地面的游击战,许多人都战死了,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是下一个战死的人。

不行,为了千春,为了吉野,他要好好活着。

亮晃晃的武士刀在面前跃动着,晶亮的眸中毫无惊恐的神色,有的只是身为日本人的骄傲。不曾犹豫,昂首大喊一声「日本天皇万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後方再加补上一枪,必死无疑。

「文雄,别让我死得太痛苦。」吉野将枪交给文雄,轻声的吩咐着。

「不……」文雄颤抖的双手,无法接过手枪,却让吉野一把握紧了。

「就靠你了,日本战败,这是身为日本军人的最後宿命。」吉野说得坚定,他已经准备好以死殉国了,拍了拍文雄的肩膀,算是最後的道别。

文雄的内心受了很大的冲击,特别是看着吉野将武士刀从裹布中拿出,往自己的腹部猛然一刺……

「日本万岁!天皇万岁!」吉野高声呐喊着,声音激昂。

外方也传出同样的喊声,雄壮威武的军歌声响起,越来越大声……

日本战败了?

日本投降了?

怎麽可能!

文雄紧闭上眼,咬紧牙关,手劲一使……

枪声,人声,军歌声……全都混杂在一起了。

所有的事情彷佛又回归到原点,从他要去南洋当兵开始,阿祥哥扯开他的喉咙唱着军歌替他送行;而现在,战争结束了,日本投降,吉野也死了。

而他……也要回台湾了吗?吉野说他没资格为日本而死,因为他是台湾人,不是日本人,所以他一定要好好活着。

一定要好好活着……

军歌声越来越小声,一个金发碧眼的阿督仔冲了进来,文雄跌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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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桑离开大稻埕了。

那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中,凤仙有去送他,但并没和他走。陈桑离开的那日,同时也发生了很多事;日本战败投降了,中华民国政府派陈仪要来接管台湾。但这些事对凤仙并没有多大的影响,她的生活还是照常要过,客人还是同样要接。

妈妈桑叫她好好打扮,到胭脂楼去陪客,看看还会不会再钓上一个像陈桑那样出手大方的客人。妈妈桑打着算盘,趁着凤仙还年轻貌美,她还可以多捞个几年。

凤仙去了,客人中,多了几个说着官话的人;凤仙知道这是妈妈桑口中的「外省仔」,是政府的官员,随陈仪来的。他们说的话,凤仙是听不太懂的,只见其中一名官员听完翻译的话,很高兴的牵起她的手,将她搂进怀中。

「我们那边也有一个凤仙,是蔡帅的红粉知己,长得也是这麽漂亮,真是羡煞我们兄弟了。」外省仔高兴的说着话,喝着酒,成了凤仙今晚的客人。

「眼巴巴的蹲猫洞儿,现在也是有好日子过的。」酒过三巡,外省仔醉态毕露。

「你们有些台湾人,全被日本鬼子给奴化了,专做日本鬼子的走狗!说来说去,我们还不是为你们好,那些扰乱民心的叛党贼子不除,你们哪有太平的日子可过!」

听他说得义愤填膺,妈妈桑好奇地瞥向脸色越发难看的翻译,悄声询问他外省仔在说什麽;翻译并没有理会妈妈桑的话,只是一个劲的捏紧拳头,关节泛白。外省仔是越骂是越开心,强扭着怀中的凤仙,硬是要亲嘴。凤仙不从,拿了酒杯就往他脸上泼,泼了他一脸的酒。外省仔气极了,不爽的把桌子翻了,打了凤仙一巴掌。

「你奶奶的,跟老子装什麽清高!」外省仔毫不怜香惜玉的将凤仙掼到地上去,随即又洋洋得意地说:「像你们这种扰乱民心的顽强份子,老子我前几天还真不知杀了多少!」

「干你娘!」翻译再也忍无可忍,拿起身旁的花瓶,就往外省仔的头上砸去,随後又是一顿踢打。

「么寿呦!」妈妈桑急了,一见情况不妙,她赶紧上前扶起凤仙,将她带离开胭脂楼。「外省仔还真是土匪,哪有人按呢生!」

又听见後方传来几声枪鸣,妈妈桑更是吓得拉着凤仙就往住处跑,不敢在胭脂楼外方多逗留一会。

喝下一杯安神茶後,妈妈桑用着湿毛巾敷着凤仙高高肿起的右脸颊。「前几天我还听别人讲,外省仔食饭拢不付钱,店家共伊讨,伊阁佮人打甲半死,实在可恶。」

「凤仙呀!」妈妈桑使力将药酒涂抹在她肿起的脸上,凤仙吃痛,叫了一声。「不系妈妈桑爱讲你,作咱这途的,就系爱甲查埔人作神拜,伊若意系叫你往东,你就麦憨憨向西行,顺他们的意,按呢才不会讨皮痛。」

「妈妈桑……」凤仙不满的嘟嚷着,经过今天的事件,她实在很不想再接外省仔的生意。和外省仔比起来,陈桑真的好太多了,她突然有些後悔当初没和陈桑走。

「日本人走罗,现在咱厝挂的啥人旗子,就要听啥人的话。」听妈妈桑说得坚定,凤仙知道自己往後有苦头吃了。没办法,这就是命,怨天怨地倒不如怨自己没福份。

门外,忽传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啥人啦?是欲死罗!弄甲这呢大声!」妈妈桑起身应门,语气颇差,显然今天外省仔的事让她不怎麽高兴。

「来呀啦!」妈妈桑拉开嗓门,打开门後,突然间是一阵尖叫。

一只血淋淋的手覆上她的嘴,在她的耳边轻声说着:「麦叫!」

妈妈桑点了几下头,男人这才安心的将手放开,却发现妈妈桑已昏了过去。放下妈妈桑,男人,抬起头来,与凤仙四目相望。

「浩东!」凤仙激动的唤了他一声,哽咽地摀住嘴,奔向他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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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妙坐在沙发上,等着丈夫文雄回来。看看壁上的大钟,都已经十一点多了,文雄还迟迟未归,由其是现在时局这麽乱,又死了很多人,叫阿妙更是心急。没多久,一阵敲门声响起,阿妙急忙跑去玄关,打开门,她看见了烂醉如泥的文雄,正被阿祥哥搀着送了回家。

「又阁林甲这呢醉!」阿妙不满的抱怨着,把丈夫安置好在沙发後,她赶紧替文雄倒了杯水,仔细喂他喝下。

一杯水下肚,并没缓解文雄的酒意,反而让文雄吐了一地的秽物。阿妙抚着头,叹息地说着:「一定阁是空腹喝酒。」

「无法度!」阿祥哥无奈地说着,「阮按怎嘛挡未绸。」

「实在是……」阿妙低咒数声,和阿祥哥一起将文雄抬到卧房,却在一连串自文雄口中逸出的呻吟中,隐隐约约听到一个女人的名字。

「千春……」文雄叫得破碎,但很明显的还是可以听见这样一个名字。阿祥哥心知不妙,一扫过阿妙诡谲的神色,连忙陪笑着说:「船货来罗,所以今天子英大哥心情好,请阮大家去酒家喝酒,才会弄甲这样罗。雄仔也真是罗!到这阵回厝还讲『乾杯』、『乾杯』罗!日语还讲甲真逗舌。」

「是吗?」阿妙狐疑的应了一声,对阿祥哥说得话并不怎麽相信。虽然阿祥哥拿出她大哥子英当挡箭牌,但女人敏锐的直觉告诉她,事情绝没有这麽简单。

「当然!」阿祥哥笑得心虚。「夜深露重,我先走一步罗。」

阿妙送走了阿祥哥,总觉得一颗心老悬在半空中,令她相当不安。看着躺卧在榻榻米上的丈夫文雄,还理着在南洋作兵时的小平头,就和她的大哥子英一样,让她觉得很亲切。阿妙靠在文雄身边,头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此刻,她知道自己是幸福的,至少文雄正在她的身边陪她。

还记得那日,文雄来家中提亲,父亲一见到他理着平头,就喜欢的不得了,直夸他有日本武士家的精神。文雄和大哥是一同到南洋作兵认识的,战争结束後,文雄被阿督仔虏去,曾在英国待了一段时日,学会了一点英文。因为这点,继承父亲事业的大哥才请他来船务公司工作。

文雄虽然懂得英文,但却极痛恨阿督仔,还是在大哥努力劝说许久後,才答应进来公司帮忙。也不知大哥是用什麽方法劝他的,都相处一段时间了,阿妙很清楚自己丈夫傻直的个性,一但决定了什麽事,就会坚持下去,怎麽劝也没用。

感觉到一旁的温热身子,属於女人该有的馥郁馨香直扑文雄的脑门,他将阿妙紧搂在怀中,口中却直呼着:「千春、千春……」

阿妙这次终於听清楚了,她能百分之百肯定文雄叫的绝对是某个野女人的名字,压根儿就不会是阿祥哥口中的「乾杯」、「乾杯」。

这、这真是太过份啦!搂着自己,口里叫着别人的名字,这种窝囊气,就不相信哪个作妻子的可以忍受。

阿妙马上推开文雄,怒气冲冲的收拾好细软,准备好天一亮就要回娘家去。她未留下支字片语,让文雄十分担心,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发生什麽事,就这样什麽都不说的回娘家。

阿妙闹着脾气,不肯与文雄见面,更不愿和文雄说上半句话。文雄没奈何,碰了一鼻子的灰,妻子又不理他,只好垂头丧气的回家了。

回到了没有阿妙的家,屋里屋外只有他一人,没有阿妙叨叨絮絮的杂念声,文雄突然觉得相当寂寞。对於阿妙,他也许并不是很爱她,但却很习惯有她的存在。想想,当初会娶阿妙,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真的是老大不小了,另一方面则是不想辜负子英的好意。

当初刚回台湾时,要不是有子英的帮忙,自己现在也不会有这样的环境。虽说子英当初是答应帮他找千春,可事後却又不怀好意把自己的妹妹推给他,葫芦里卖的是什麽药,文雄都清楚的很。唉,听阿祥哥说,千春的大哥把他们家都败光了,不仅气死老板,还把千春卖入妓女户还债。

一想到自己心爱的女人有可能坠入烟花之地,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文雄的一颗心就越加沉重起来。这时,他像想起什麽似的,自口袋中掏出一张便条纸来,那是工人阿三昨天上工时递给他的,说是子英交待的。

因为阿妙的事,文雄一直没时间看子英给他的是什麽东西,现在他将便条指打开,赫然发现里头只有简单的两行字。

凤仙

大稻埕胭脂楼

文雄的心紧紧地揪住了,他匆匆忙忙的拿起大衣,就往屋外冲去。才刚打开门,却看见阿妙怯生生的站在家门口,满脸红晕。

看到自己的丈夫,阿妙想开口唤他,可心系千春的文雄竟对妻子视若无睹,毫不理会妻子在後头大声喊着他的名,追逐着他,只是一个劲的往前快速走去。

「吕文雄!你甲我转来!」追不上文雄的阿妙,伤心的哭倒在地,不敢相信自己的丈夫竟是如此的无情。

「转来……」阿妙无助的朝着黑暗中呐喊着,由大声渐小声,此时已完全看不见文雄的身影了。

「转来呀!」她虚弱的喊了最後一声。

「我有身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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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时间能这样静止,真不知该有多好。

凤仙沉醉在难得的幸福中,她倚靠在浩东的怀中,唱着她最爱的「望春风」,为浩东除忧解闷。一曲唱罢,她淘气的偷了浩东一个吻,叫浩东只有看着她苦笑的份了。

「是阁按怎罗?」她吻上他深锁的眉头。「我的歌恁不假意听?」

「不系。」浩东起身,转过身去。「我只是有点心神不宁,担心我那群朋友,不知他们是不是被外省仔抓去了?现在外省仔四界枪杀台湾人,我的处境你也不是不知,虽然我觅在你这里,可不知哆一日……」

不等他话说完,凤仙由背後紧紧地抱住他:「要死,我陪你做阵死。」

「凤仙……」浩东紧握住她的手。「原谅我,没替你赎身,户你受着这呢济的委屈。」

浩东相当感慨,所谓的患难见真情,也许就像凤仙对他这样吧!虽然人常说「戏子无义、婊子无情」,可他确一点也不这样认为。没想到,在他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凤仙还肯收留他;比起他那些怕事的亲戚来,她更加难能可贵。

都怪那些可恨的外省仔,害死这麽一大群台湾的菁英不说,还欺压善良的台湾人;而他,只不过在报纸的社论中批评这事,就落得今日狼狈的地步。

温热馨香的身子贴向他的,搅乱他疯狂的心绪,凤仙悄悄地在他的耳边呢喃着:「风头若过,就紧来带我走。」

「嗯。」浩东给予凤仙承诺,吻上她不轻易予别的男人碰的唇;凤仙热情的回应着他,沉沦的无可自拔。

妈妈桑不识相的走了进来,目光冷冷地瞥向那对正吻得火热的男女,极不客气的喊着:「凤仙,人客来了!」

「啊……」凤仙依依不舍的离开浩东怀中,没落的神情看得浩东是一阵心酸。他伸出手,想将凤仙留下来,却又挣扎的缩了回去。一旁的妈妈桑瞪了他一眼,老觉得他相当碍眼,却又无计可施。

说实在的,妈妈桑也是很想将他赶走,可没法子,这厚脸皮的家伙是政府通缉的政治罪犯,一但他被人发现躲在这里,难保自己和凤仙不会跟着遭殃。现在她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了,只要他不妨碍凤仙接客就行了。

「较紧咧,有一位人客倌指定欲见你,等真久罗。」妈妈桑催促着凤仙,不耐烦的替她抹上胭脂水粉,梳好头发,就将她带走了。

临走前,凤仙看了浩东一眼,见他正对着自己微微一笑,她的心头震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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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局真的越来越乱了。

文雄想到刚才在火车上,一大群人拿着农具,看到外省仔就是一顿毒打,也不想想这样的行为是否适当。

还是很怀念日本人管理台湾的时代,虽说是殖民统治,但社会安定,人人都守法。相信很多人都跟他有一样的想法,否则也不会听见有人和他一样对那群人说「日语」。那群人还相当不客气的回了几句话:「不想被打死,就要说台语,你是台湾人,不是日本人。」

唉,他还真想当个日本人,不是台湾人。当日本人是一件光荣的事,他们能团结,能为自己的国家尽忠,能以自己的国家为傲,才不像中国人,一盘散沙,这是多麽可悲的命运。

回过神来,胭脂楼里多数都是外省仔,文雄拿起方才女侍为他斟的酒,喝了一小口。看着黑洞洞的门口,彩灯摇呀摇的;莫名的,他开始紧张了,对一个什麽大场面都见过的成年人来说,这种反应还真是可笑。

想想从前,自己也曾这样紧张过的,那是在什麽时候呢?啊,对了,是在看见千春的时候,他每次都会那麽紧张;也因为太紧张了,他一句话也没和千春说过。

千春,真的会是你吗?你真的沦落到烟花之地了吗?你可是千金大小姐呀!

文雄又喝下一杯酒,心中苦涩难抑;妈妈桑摇摇摆摆的由大门走了进来,鲜明的影子,掠取了文雄的目光,让他不得不仔细瞧清楚,她背後那名娇媚的女人……

文雄的心跳着实漏了一拍,他不敢相信他的眼,激动的大喊着:

「千春!」

是千春而不是凤仙!

「这就是你欲想见的凤仙。」妈妈桑笑容可掬的举起右手,接过文雄手中的纸钞,欢喜异常。

「贪财、贪财。」妈妈桑将钱收进怀中,向凤仙使一个脸色。「好好侍奉吕大爷,伊是丸三船务公司的经理,不是一般的角色。」

凤仙微微一笑,目送妈妈桑的背景离去,面对男人如火的眸子,她突然觉得有些无助。文雄,这个理着小平头的男人,不同於其他想得到她身子的男人,她无法确定她要的是什麽。

为什麽要唤她「千春」?

她,不认识他,或许更不认识他口中的「千春」。

「千春……」文雄又唤了她一声,他能百分之百确定这是他朝思暮想的那个女人,自她进门的那刻起,他就知道是她了。也许她真的没有了大小姐的架子,可她的声音,还是像许多年前一样让他难以忘怀。

她,一定吃了很多苦……

文雄心疼的看着她。

「你认不着人。」凤仙笑着回答,轻柔的身子倚靠着他,为他斟酒。「吕大爷,吃酒。」

她将酒杯递给他,故意将身子挨在他身上,暧昧而挑逗。

文雄惊慌起身,将酒杯放下。「不行,你是大小姐!我未使冒犯你!」

凤仙微微一愣,随後冷冷地回着:「我不是千春,不是你的大小姐。」

「你系!」文雄激动的喊着,肯定的语气试图盖过凤仙的否认。「大小姐,我找你很久罗!咱诚久不见罗!」

「不是!」凤仙大喊一声,扑倒在文雄怀中:「我是凤仙,一个趁食查某,不是你的大小姐千春。」

凤仙紧搂着文雄,突来的热情,令他全然不知所措,一双手也不知该往哪里放才正确。他羞赧的想抱着凤仙,一圆这几年无法达成的美梦,却又在心中强烈挣扎着。

多想,就这样伸出手,抱她……

抱她。

不安份的手才刚搭上她的腰,一声枪鸣,惊扰多年的美梦,文雄愣愣地抬起头来,看着一场厮斗。枪声越来越激烈,哀号声,叫骂声……凤仙吓白了一张脸,在文雄的怀中瑟缩着。

浓烈而呛鼻的血腥味,令人难以呼吸……文雄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无厘头的打法,对於这场中国人打中国人的战争,他只觉得可笑。

他轻声对着凤仙说着:「佮我走!」

凤仙早吓坏了,没了心魂,任凭文雄带着她远离这是非之地。

她默默地跟着文雄走了,整路上,文雄将凤仙紧搂在怀中,避免她受到枪弹的攻击。这夜,整个世界都发疯了,部队拿着枪械,就对着群众们疯狂扫射,鲜血红了每个人的眼,惨不忍睹。

凤仙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叫出来,她指示着文雄穿越小巷,直到自己的住处。她心底挂着仍在家中的浩东,不知他是否平安无事。有别於她的紧张,文雄却觉得这是他此生最幸福的时刻,他多希望能和千春就这样一直奔跑下去,世界之大只有他俩人。

枪鸣不绝,幽黯的巷中笼罩浓浓的血腥,凤仙愣愣地跌落在门口的玄关,望着屋里的狼藉,缓缓跌坐在地。文雄向前走去,在妈妈桑的屍首旁看了一下。

「一枪灌脑而死,真残忍。」文雄摇摇头,又看着凤仙:「这已经不安全罗,你来阮厝避避风头。」

凤仙是无法将他的话听下去,她只知道浩东被抓了,她要救他出来。

心乱如麻,她朝文雄又跪又拜。

「吕大爷,我求你替我救浩东,我这世人一定作牛作马来报答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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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救不得的。」和丸三船务公司有合作关系的陈福州大声的嚷着。「你可知他的罪行罪状都有证据的,谁和他扯上关系谁都得死。」

他是在法院工作,也拥有自己的货运公司,想他也是有些势力的,文雄才前来拜托他。不悦地听着翻译的话,他了解陈福州没那麽好说话。不耐烦的,他令人将皮箱的钱取了过来,全数倒在他面前。

「按呢恁满意无?」面对大笔金钱,陈福州当然是心痒难止,但他是一名公务员,当然要奉公守法,不能收贿。

陈福州大声的斥责了一声,文雄被骂得莫名其妙,而翻译则是在一旁低声告诉文雄该如何做。文雄这才了解到陈福州只是在做表面工夫,其实他内心对金钱也是渴求的。

听着翻译胡诌了一些可笑的理由,文雄这才明白两人早已套好的,目的就是要让陈福州「拿」得心安理得,不为政府所察。看着陈福州大方的收下贿款,翻译也是笑得眉开眼笑,他只觉得台湾没救了。

有这些趋炎附势的小人存在,任凭知识份子流血流汗,也不可能再为现在的台湾带来契机。什麽「台湾民主国」,那像是遥不可及的美梦,台湾人几乎是一盘散沙,根本无法像日本人这麽样的团结,那样的坚定。

很感慨的,他又想起了耿直的吉野上尉,想起他为自己国家牺牲的那幕。

阿妙快生了,他想为孩子取名「建」。「建」,是吉野上尉的名字,因怀念而取的,就连子英也很赞同。希望阿健和吉野上尉一样,都是正直勇敢的人。

为了浩东一事,凤仙说要嫁给自己当细姨,婚期是她和阿妙选的,好像是最近,他也要快回去准备了。眼见陈福州已收下贿款,一连串的琐事,文雄离开了陈福州的府第,骑着机踏车,一个人往丸三的公司骑去。

暗处,陈福州像外方使了一个眼色。

文雄若有所思的骑着,想起凤仙穿白纱礼服的样子,文雄就觉得好笑,绑手绑脚的,虽然有点麻烦,确很漂亮;害得阿妙挺了一个大肚子,直嚷着生完小孩还要结一次婚。这女人也真是的,哪有人结两次婚的。

唉,子英真的是疯了,好端端的,竟然和政府恶面相向。也不想想,失去日本庇护的台湾已经没救了,只要管好自己就好了,何必再自扰麻烦?

想到这就心酸。

唉,凤仙大概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嫁给自己当细姨,她心底最爱的还是那个浩东!但不管如何,他还是得到了他想着许多年的大小姐千春,虽然她极与否认自己的身份,但他相信她就是千春。

他有自信一定会给她幸福的,让她完全忘记浩东这个人。

千春,我来罗!

迎着风,文雄高声的喊着。

是最後一次了。

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一台货车迎面冲撞过来……

无尽的黑暗。

真的结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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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都是太平年

年年都演平安戏

只晓得顺从的平安人

只晓得忍耐的平安人

围绕着戏台

捧场着看戏

那是你容许他演出的

很多很多的平安人

宁愿在戏台下

啃甘蔗含李子硷

保持仅有的一条生命

平安戏。

阿妙辛苦的坐在三合院的大场上补针黹,贴补家用。儿子健仔在大场上跑来跑去,看着自己的阿爸将茄子当鞋穿,他大声的笑了。

几个小孩没穿鞋的跑到庙前的戏台上,学着戏旦的动作,很高兴的玩着。农夫们扛着锄头,坐在树荫底下乘凉休息,喝着茶水,也很高兴的谈论起今年的收成。

今年,又会是一个太平的丰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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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二二八纪念馆开放後的几天,许多前来参观的民众,纷纷抑不住失控的情绪,在馆前爆发了出来;有人咒骂着、也有人哭泣着,还有更多奇怪的表情……

「你们觉得先总统蒋公是个很伟大的人吗?」

在二二八纪念馆前,一位父亲问着两名念国中的女儿;极奇怪的问题,叫她们实在很难回答。

大女儿偏着头,想了一下。

「应该是吧!在公民和国文课本中,都这样说呀!他小时候就立志要救中国,多伟大的志向,一般人可没这种危机感。而且在他过逝後,每年不是都会放假吗?还是国定假期耶!多好!」

「有放假!ya!放假万岁!那他果然很伟大!」小女儿听了姐姐的话也相当赞同。「对呀!我们国小老师还说,以後如果想当伟人,就要多多去看鱼。」

听见宝贝女儿们很天真的回答,作父亲的也只有苦笑的份了。

「说来说去,所有的人都在不知不觉当中,被国民政府给同化了。」他并没有点出蒋故总统的伟大与否,只是很语重心长的说出这些话来;可他是知道的,两个天真的女儿是怎样也听不懂的。

这些,对她们来说,是大人之间的事,不关她们的事。

又看着「二二八」三个大字,他很感慨的说着:「以前我常听你们阿嬷说过,日本国就像樱花,会选择在她最美的时候凋零,却给人很深的震撼感。这些话,我这几年也反覆想了许多次,也许就是在多数的青年才俊牺牲後,才显得出二二八的悲壮。想想,你们的大舅公就是这样被杀死的,那年他才二十五岁,连老婆也没娶就走了。或许,他就是追求这种情感而活着……听你们阿嬷说,他总觉得在太平洋一战时,他就该切腹自杀了,而不是因父命所托,返台继承家业。」

「爸,我是知道日本的樱花很美,可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大女儿傻笑着,捏了一下二女儿的脸。「妹还说要去日本当109辣妹,我们就找个机会到日本玩吧。」

「对呀!」二女儿打了大女儿一下,不甘被欺负。「阿公说他很想去日本看樱花,他最近还一直喊,我们就去咩!」

「咦,阿公呢?」想起阿公,二女儿这才觉得奇怪,怎麽没看到他和阿嬷的影子,明明说好一起来「二二八」纪念馆参观的。她开始东张西望起来,却被一群老婆婆们高声谈话的声音给吸引住了,她们正从纪念馆走出来。

她们说的是日语,哈日心极重的二女儿,怎麽样也给它很认真听下去。

「……浩东也真是可怜,但最可怜的莫过於凤仙,选择了和他同一天死,就在刑场的附近,割腕自杀……」

「……可不是,一名妓女能做到这样的地步,也难怪有人说她是台湾『红拂女』了,还有人为她写纪念文……」

「我可不这麽认同,凤仙她只是名卑微的妓女,没什麽好可怜的……」

一群人说了一堆,二女儿还是有听没有懂,瞪着眼睛看着她们从自个儿的面前走过,而她还陷在动词的用法中。只记得其中几个听不懂的字,她打算等一下问阿嬷和阿公。

「健仔!」远处传来老妇人的叫喊声,大女儿眼睛一尖,马上发现缓缓向他们父女俩走来的三条人影,是阿妙和文雄及一位不相似跛脚老人。

「健仔,恁阿爸的老朋友阿祥哥来找,俩个讲甲煞来未记时间。」老妇人和蔼可亲的介绍着一名跛脚的老人,他身上有着浓烈的海味,令人印象深刻。

「阿祥伯你好!」健仔有礼貌的回着。「你来看我阿爸,伊一定真欢喜。」

「当然罗。」阿祥哥大声的说着。「听讲伊户车撞到後,就啥物拢未记得。我来,伊想起真济代志,连作兵时的海军歌,伊嘛会唱罗。」

「按呢讲,阿爸好诚志罗。」健仔微笑的看着两个女儿。「还不紧向阿祥爷爷问好。」

听到健仔对女儿说国语,阿祥哥面带笑容说着:「她们未晓讲台湾话?」

「无法度,学校一直按呢规定,自细汉讲甲大汉。」健仔陪笑说着。

「按呢不行罗!是台湾人!就要讲台湾话!」阿祥哥很强调的告诉两个新新人类,要当个台湾人。

两个小家伙被长辈说了几句,便开使脸红了。

「啊,对罗!」二女儿似想起什麽,用着别脚的台语问着:「阿嬷,你甘知日语的『凤仙』是中文的什麽?」

这是她唯一听到比较明显的字,就在她痛恨的动词上面,所以她说得出口。

听见孙女说起「凤仙」这个名字,阿妙愣了一下,她下意识的瞥了文雄一眼,发现他正对着自己微笑。不由自主的,她心底泛起一股暖意,眼眶有些许的湿意;她无法回答孙女的话,只能将文雄的手紧紧的握着,深深地看着他。

「是『凤仙』,就是恁的名罗!」健仔微笑地看着两个可爱的女儿。「『凤茹』、『仙巧』,合在一起,不就是『凤仙』罗!」

「对呀!」两个女儿哈哈大笑,连众人也觉得有趣了。

两个女儿兴奋的牵起健仔的手,陪同着文雄、阿妙和阿祥哥,一起进入了二二八纪念馆中。外方,一群民众正高声的呐喊着:

阮是台湾人,阮是蕃薯仔囝!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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