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海岸线之上的橘红夕阳缓缓潜伏，海面上染上一片似橘似红的颜色，格外有一番离愁。
龙煜站在码头，看着海浪一波波卷起，或拍打岸边激出水花，或是冲刷沙滩，如此反覆。
他却陷入某种思绪，手里握着一只木簪，望着浪花发愣。
手里边的那只木簪，是昨日孟婆发上那只。
因为昨日买了新的珠花，他便将新的珠花簪上她的发，将这只木簪从她发上拿下之後，他因顺手便一起收起，待他发现时，这木簪已被他收在了怀中。
应该是要物归原主……
可不知为何，他竟起了不想还回去的心思──他这是怎麽了？
今日一早，姥姥便说冥府有事，她得回去一趟，明早天亮前会回来。
欸，才几个时辰不见姥姥，怎麽就梗着一股情绪在心上，也称不上急切，但就是想看见姥姥。
昨日去有钱布庄裁制的新衣他已替她拿了回来，就等明早她回来让她换上了。
光是看着那些衣裳，他便可以想像姥姥穿上它们会是怎样的风景了。
有那麽一点期待……
「阿煜──」采儿的声音从他背後渐近而来。
龙煜收起木簪，俊颜带笑地转过身。「怎麽了？」
采儿也回以一笑，「娘问你要不要搭伙？因为姊姊不是身子不适麽？你一个大男人也不会做饭，来一块吃顺便带些东西回去给姊姊也好。」
为了要遮掩孟婆可能时不时就要回黄泉一趟的举动，龙煜对夏河村民的说法是：孟婆自幼便体弱多病，再加上这趟路程颠簸非常，身子不堪劳累，所以卧榻休息。又因为礼佛而茹素，所以不食肉。
龙煜思考了会，才含笑答允。「嗯，那你先回去吧，我去屋子里跟姊姊说一声便去。」随口说了个藉口，其实是还想多看风景一会。
「嗯。」采儿不疑有他，甜蜜地朝他笑了笑，飞快地踮脚在他颊边亲了下之後，含羞跑走。
龙煜一怔，望着采儿跑远的背影和娇态，不禁一笑。
转过身，又瞧了海面一眼，才悠悠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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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孟婆亭
要转生轮回的魂魄正好告一段落，绦娘得了个空，坐在石椅上歇了一会，才轻捶自己的腿两下，便见一阵轻雾袭来。
带着整个冥府只有一人才有的墨香味和那轻响的叮当声。
微微一笑，她又站了起来，朝那人走去。「姥姥您回来了。」
孟婆轻颔首。「累了就坐着无妨，我回来看看罢了。有没有什麽事情？」
绦娘瞥了孟婆一眼，觉得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多说什麽，只是朝她柔柔一笑，「一切安好，九公主这接引之人十分称职。」
「那便好。」
说完了这句，绦娘本以为孟婆会赶着离去回到凡间，没想到她却是走了过来，在她身旁的石椅坐下。
绦娘也没发话，跟着落坐。
等了半晌，孟婆才缓然开口：「绦娘，我同你问一件事……」
对於孟婆这突来的问话，绦娘彷佛早就预料，只是轻应。
「好的，姥姥请问。」看来，似乎不是她的错觉，姥姥身上，好像真的有什麽改变了──
只是，现在她还弄不清是什麽。
「……你对他的付出，是赎罪多还是爱多？」静默了一会，孟婆又说，陡来的这句问句猛地劈进绦娘心头，无预料的这一着，让她一声低喘，感觉心有点痛。
她知道姥姥之意。
绦娘伸出手，指尖轻抚那挂在她胸口的项坠──他的魂魄就被养在那里。
「我对他，已分不出是赎罪多於爱；抑或爱多於赎罪──但是若我不爱他，我便不会这麽痛……」她低声喃喃，目光忽地迷离起来，像是对孟婆说话，却又似在对眼前的谁说。
孟婆无语，半敛的眼眸似乎有什麽从眼底闪过。
「那麽，如果时光可以回转，你仍会选择背叛他吗？」孟婆又问，无疑是往绦娘的伤口戳去，然而她却像是无所觉似的──只能从绦娘的表情上感觉到她的痛。
「如果时光回转……」绦娘语音低软，似呢哝之音，莫名的甜软哀愁。「我会。姥姥，我仍是会背叛他──」对，因为除非让她背叛他的理由不存在，她才不会如此作为，否则──她仍是会重蹈这覆辙。
但她不悔。
因为不这样，她也就不知道，她有多麽爱他；而他，又有多麽恨她。
仍是会麽……孟婆在心底咀嚼着绦娘的回答，好一阵子没有说话。
「绦娘，那熬给魂魄饮下的孟婆汤你是喝得的──用来忘却记忆是可行的。」孟婆忽地对上绦娘迷茫无法聚焦的眸心，淡漠清秀的面容轻泛一丝不舍。
绦娘徐缓地转了眸子，却是笑了。
凄楚迷离却又幸福的笑了。「妾身晓得，可是妾身不愿──姥姥怜惜之心，妾身收下了。」
孟婆看着绦娘唇边那朵凄迷笑花，又是一阵沉默。
即使如此，仍是选择记忆麽？就算疼痛大於甜蜜，思念多於记忆，仍是选择记着──牢牢不放麽……
所以，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情？
「喜欢一个人，究竟是怎麽样的感情？」兀自怔忡之间，孟婆不自觉地将心底的话喃语出口。
绦娘一怔，将她这句听了个仔细。
「姥姥？」绦娘的语调略带惊慌。
是了──她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
姥姥不应该问出这句，她可是没有七情六慾的孟婆姥姥啊！
「嗯？」孟婆好似无所觉，对她的慌然不放在心上。
「姥姥您──」绦娘张口说了开头，却在话尾顿住。这是要怎麽问？问姥姥是否知道自己问了什麽？还是问她怎会问出这种问题？
铃铃。
突然一阵铃铛声响起，孟婆和绦娘一起仰首，绦娘疑惑声音从何而来，孟婆却是站起了身。
「是龙煜在叫我。」
「咦？」正在侧耳细听声响从哪里来，孟婆这一句解释让绦娘又是一愣。
「龙煜说怕我下来黄泉太久，在人间的举动会穿帮泄底，於是提议让他用铃铛声叫我，提醒我时辰。」孟婆朝绦娘解释，嘴角不由得勾起浅浅笑意。
「原来如此……」绦娘愣愣地颔首，不着痕迹地瞅着孟婆唇畔的笑花，又看到她发上的珠花，心里有了个底。「那麽，姥姥要走了？」
「嗯。抽了空我再来一趟。」孟婆话一落，便捏了个诀，眨眼消失在孟婆亭。
绦娘怔怔地，站在原处，心绪却是飞快地转起。
会吗？
姥姥和龙煜之间起了私情？可是姥姥没有七情六慾又怎会和龙煜──
而且龙煜不是喜欢凡人麽？
那，这又是怎麽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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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河村
孟婆回来之时，正好赶上天亮之前，正是寅时末。
天蒙蒙亮，浅阳还隐在薄雾之中，海平面仍是暗色，看似尽头处隐约可见薄黄。
「姊姊，你回来了。」
孟婆正放轻步子走到门口，不想惊扰龙煜，没想到却还是吵到他了，因为她的身後，便是他的嗓音。
不过这时间，他也是该起身了。
「嗯。」孟婆转回身，「昨晚还好麽？」意思性的询问一下。
龙煜朝她一笑，「嗯，我以你身子不适挡下了，大夥都很识相地没有打扰，只是询问你状况如何。」
孟婆颔了首，「那你如何说？」
「我只说你是路途颠簸累了，好好休息几天就会没事。但是怕他们会起疑，所以还是摇铃让你回来一趟……」龙煜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的打量孟婆面色。
说不出口的亦是──他想见她。
「好，我知道了。那麽我也得应你所说，乖乖地卧在床榻之上才行。」孟婆神色掠过一丝笑谑玩闹之色，不知哪来的兴致，竟有这心思与他打闹。
「姊姊，权宜之计所说出的场面话不能当真的──」龙煜赶紧出声阻止，就怕她真的在床榻上倒卧一整天。
孟婆见状，挑起唇边浅笑，略有一丝疲态。「我晓得，只是有些累了，我想休息一下。」
「……那快去休息吧。对不起，我不知道──」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被孟婆给逗了，龙煜有些哭笑不得，下一句又听闻她说累，这才又致歉。
「无妨，我去休息一阵子，待你从早市回来，便可叫醒我了。」
「好。对了，那日裁做的衣裳都好了，我放在你房里，你之後便换上试试吧。」
「嗯。」
「那麽我出门了。」
「好。」孟婆轻应，没有送他到门口，但仅仅是用眼神目送他出门，他便是一阵难以言喻的感情从心头泛起。
「你好好休息。」掩上门之前，龙煜叮嘱似地脱口而出，见她微笑颔首，他这才满足的将门关上。
一切都被藏得密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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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龙煜从早市回来，又去了趟采儿那之後，便转回屋子，还未走到他和孟婆同住的屋子前，他已在沙滩不远看见她。
孟婆就伫立在岸边不远，从她姣好的侧面看去，仍是一脸淡漠宁静。
她已换上新的衣裳。
一身如同碧海的水色衣装，颜色略比上身稍深的裙摆随着微风轻扬，竟像浪花开在她身旁点缀，连同她白发染上一点金色飘荡，孟婆倒清灵的像是海宫公主。
「姊姊。」收拾好被眼前孟婆所惊艳的目光，龙煜嘴角挑着浅笑走来。
孟婆半回首，也朝他微微一笑。「你回来了，早市顺利吗？」
「嗯，很顺利，才刚卸货没两个时辰，便卖光了。」龙煜瞥了她一眼，目光看向那一片大海。
孟婆也无语，看着海浪翻起，在打上礁岩的那刻绽放朵朵水花，或大或小。
海浪声澎派汹涌却又低稳沉敛，维持着一种频率。
「姊姊，海很好看麽？」不由得问，龙煜望向她的眼神染上几分好奇。
不论是第一次在人间见面，还是那次她说身子不适──她都是站在岸边，看着海面，却不知道是否是透过海在看着什麽？
孟婆彷佛是被他的话语惊动，怔了下之後，转头对上他的眼神有那麽一瞬间的迷茫，陡地那情绪──撞进他心口。
「啊？」
龙煜抿唇一笑，又说了一遍：「姊姊喜欢看海？我瞧你总是盯着海面看──海里面有什麽值得你这样注目？」
孟婆一顿，随即摇头浅笑，「没有，海面之下没有什麽稀奇的物品引我注目。只是单纯的喜欢这样的静谧──阿煜，你不觉得看着浪花翻卷，很能抚慰人心吗？」
他没有说话。
深思的目光凝在她身上。
不，比起浪花──姥姥你更能安抚人的情绪。龙煜心忖，却是没有说出口。
「阿煜？」好半晌没有他的声音，孟婆轻声叫唤。
「还累着吗？如果还累着，不如今晚的晚膳也和采儿他们一起搭伙吧。」龙煜没有回答孟婆的问题，转了个话题。
今日的午膳早在龙煜出门之间，就已经同采儿说要一起搭伙用膳了，是以，等到正午一到，便可以用午膳了。
「休息过後已经好许多了，只是……」话未竟，孟婆忽然没有了後话，表情有些困扰，像是在思考要如何说。
龙煜心思一转，体贴地说：「如果姊姊不擅煮食，那麽我学便是──」
孟婆一愣，没想到她的迟疑被他解读成这样。「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
「我不食肉，可是阿煜你也非是茹素之人吧？」孟婆淡笑，为他方才误会她的话而说出的言语。
不过，她亦有一些感动。
这个男人，竟愿意做到这个地步……
原来是这个。龙煜不禁莞尔，一会又说：「没关系，若姊姊不食肉，我也可以跟着茹素。」
孟婆哑然无语，顿时不知该如何发话，半晌都是张口欲言，却又说不出什麽。
「姊姊甭担心我，你方便就好。」
这样麽……孟婆不自觉地心忖，却没有问出口。
「也快正午了，我去看看午膳如何了。」瞥了眼日头，龙煜朝孟婆道。
「嗯。」孟婆颔了首，看着他踩着优雅沉稳的步子离去。
视线又调回海面之上。
其实方才，她是看着海，想着忘川之中的那个魂魄。
他前世身为尊贵的帝王，又是怎样的感情让他愿意在忘川河底承受千年折磨，也要怀着记忆轮回？
还有绦娘……即使知道是错，却还是做了。是只能如此，还是不得已？不论苦衷为何，她也是深情不悔──
所以，如果放着不管，龙煜总有一天，也会步上这样的後尘吗？
那──她是否要阻止？
这一刻，她不由得天人交战起来。
是要守诺不扰他，让他偿还这一世的恩；还是要反悔阻他，将他从这里带走？
而她自己，又该怎麽办呢……
孟婆好半晌是一阵无语，却是沉沉地，叹了一口悠长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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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亭
不对劲……
月老坐在配偶堂门口之前，骨节分明的双手抓着铜镜两边，看着镜中景象──正是龙煜离去，而孟婆还站在原地，若有所思的画面。
不该是这样的啊！
抬首，月老直觉地仰望着被供在堂里一处的一双泥偶。
正是孟婆和龙煜的泥偶，两尊泥偶的脚上都绑着一条红线，红线中间，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结梗着。
彷佛预视了什麽。
泥偶都已放在配偶堂都有一阵子了，照理来说，龙煜对姥姥应该会有一些不一样的举动才是啊……
可是，怎麽感觉一点进展也无？
月老苦恼地皱起了白眉，掩去镜里的影像，走到不远处的亭子里坐下。
人间都已是几日过去，不可能没有成效。也许要再等等？
头一次，月老这般毫无把握，细抚着下颚白髯，细细沉吟，忖度。
一个覆手，掌心出现姻缘簿，月老将页数翻至龙煜那页，他的名字下方，黑字清楚地写着「孟婆」二字，下一刻，却又忽地模糊。
孟婆的名字忽隐忽现。
月老心一沉，又翻到了孟婆那页，孟婆名字那方的「龙煜」两字却是清晰沉凝，丝毫没有龙煜那页的怪状。
月老这会拧紧的心口才稍缓和。
所以，还是龙煜的问题居多，姥姥那儿是大势底定了……
收起簿子，月老又走回了配偶堂，看着龙煜和孟婆的泥偶，连接着两人的红线之上，闪过一丝流光。
快的让人眨眼不及。
月老见状，这才完全松了口气。
就说嘛，泥偶放入配偶堂之後，被牵线的两人的感情多少都会因为配偶堂的风水气场而有所改变，不可能都没有进展的。
时候也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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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婆最後还是没有跟龙煜一块去采儿家搭伙，而是让龙煜从那里将午膳拿回来。
龙煜问她为什麽，孟婆却是别有深意的一笑，用唇语轻吐出「作戏」二字。
转念一想，龙煜这才恍然大悟。
也是，若真是体弱的身子，是不会躺个一天就好了的，总是要缠绵病榻才能做足效果──是他疏忽了。
「姊姊，吃饭了。」走进屋里，将午膳放在桌上，龙煜张口朝里头唤了一声。
「好。」过了一会，里头才传来孟婆应答的嗓音。
龙煜好奇地往声音那头走了过去，「姊姊，你在忙吗？」
「没有。」然後便见孟婆正好带上门，从里头走了出来。「只是躺了一会。」
「姊姊还累着？那──」意外会听到这种答案，毕竟先前问她，她说已经好许多，所以也就没放在心上──
孟婆抬起手制止他後话的忧心，走到桌前坐下。「没事，做做样子罢了。」
是这样麽……没说出口，但龙煜见她不想多谈，也就没有再说下去。
随着孟婆坐下之後，龙煜帮她将午膳从篮子里头拿出，一样一样帮她摆放在桌上。
「来，这是采儿特别为你烹煮的蔬菜粥，听闻你身子不好，想为你补一补，另外帮你做的。」将粥从盅里舀出入碗，龙煜将添好粥的碗递给孟婆。
孟婆接过手，「嗯，也真是有心，过几天身子『好了』，我再亲自谢她。」话中字句别有深意的加重了语气，她朝他一笑。
听出她打闹之意，龙煜也是笑了。「好，就等姊姊好了之後亲自谢她。」
笑闹之间，孟婆舀了口粥放入嘴里，入口是蔬菜的清甜，十分爽口，夹带着一股浓重的人参气味，孟婆满意的又吃了第二口。
「阿煜，采儿会是个称职的夫人呢。这手艺很不错。」孟婆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明明是祝福的心态，不知为何竟觉得心头有些发酸。
龙煜轻笑，「我知道。不过我也挺期待姊姊的手艺。」言谈之间，对於采儿手艺的赞同十分明显。
「怕是输给采儿了。」掩去心上怪异的感觉，若有所思之间，又是几口粥入喉下肚。
「还未试就认输？姊姊，怕你是深藏不露。」
「哪里是──」话未竟，孟婆拿在手中的调羹落在桌上，击出一道声响，龙煜不解地看向孟婆。
「……姊姊？」龙煜不甚确定的喊，不知道她是怎麽了，这一看，却让龙煜惊得从椅子上站起，赶紧跑到她身边。
孟婆捂着口，脸色已是苍白一片，由脖间开始往下颚泛上一股青紫之色，额上频频发汗，豆大的汗珠从她鬓边滑下，胸口是一片急促的喘气。
「姊姊你怎麽了？」龙煜手足无措，这情况来得突然，也是第一次，他不知道该如何动作。
孟婆未答，下一刻身子已跌入他怀里，只能紧紧抓住他袖口，身子却是止不住的一阵痉挛。
「……回黄、泉、带、我、回去──」这句话彷佛是用遍她全身力气说出，接下来，她再也说不出一句，纤弱的身躯只是不停地在他怀中抽搐。
龙煜再不迟疑，将她抱起，带她回阴间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