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在听风小墅的这两日,除了喝药昏睡的外,我基本待在书房练字或与蓝眼睛询问本家之大小事,等待阙抢钱亲自到访。
第三日午後,我自床上醒来,蓝眼睛让人搬了张摇椅置於後院长棚里,我倚了上去,棚上一颗百年银杏树遮去午阳,前头春花展笑靥,美不胜收。
春风一阵一阵,吹过我未束的发,带起了一些,轻拂了去,勾於耳後,睡意又浮了上来。
恍惚中,有人轻触了我手,蓝眼睛好听的嗓音自耳边响起。
「主上,您请的贵人…来了。」
我睁开眼来,越过蓝眼睛的肩头…不远花海处,一抹昂藏的暗红锦袍…衣摆随风飘舞,齐腰的发如墨,自成一格山水…华美赛霜素手执着一柄十骨扇,展开的扇面未着一笔一画,空白如洗,不似他一贯风雅作派。
俊美的脸庞,没有从前的笑容,他淡淡地眉目一扫,将视线落在我身上。
「……揽月…」我缓缓开口,这一唤…激起心底压抑许久的澎派,他似读出了我的唇语,原本毫无情绪的眼眸闪过一抹神采,即转瞬隐去,我起身,就见他快步走来,立於棚外,只我三步远。
「凤安,才听本家上报你得救的消息…伤未好全在楼里养伤,怎地现在是在同朕演哪出?」
我朝他浅浅一笑,抬手示意他坐棚里原有的藤椅,见他未拒绝,我安了下心,朝蓝眼睛说:「去取来笔墨。」
他眉一挑,扇子悠悠晃了几下,不动声色。
不久,蓝眼睛回来,将文房四宝整齐平放坛木桌上,仔细将墨磨好,退於一边。
我朝他说:「小冷,先下去吧。」
他朝我俩躬敬一揖,折了回去。
我浅浅一笑,提起狼毫,在空白纸上写下一句:「这一年多来过得好吗?」
他朝纸上一看,嗤笑一声:「凤安…你让冷不语冒着诛九族之险翻墙送信…就为了同朕闲话家常?」
我一愣,从前阙抢钱在我面前总是嘻皮笑脸的…倒没想能够见他不同面貌,如今一会,倒是以这样的形势体会到了…不能说心里多好受,有的…是更多的不忍。
我叹了口气,手在纸上咻咻下笔,「揽月,如果可以我多想跟你同从前般闲话家常…知道你可能不信…但我希望你能听我说完。」我手一顿,知道他盯着纸上笔迹,遂继续写道:「我是小曦,一年多前我离开的那夜…再醒来时已是凤安…这一年多来我在碧幽谷里养伤,本不想这麽快来见你…但凤平的伤势已等不了了,我说服医痴出谷一救,其中一味药便是全天下只有恒旭宫殿里才有的迭魂草…这便是我找你来的原因。」
我搁下笔,抬头忐忑,便见他从一开始的不屑…到如今的震惊,他扇子啪一声掉在桌上,双眸紧张迷离地瞧着我,猝然起身冲到面前,双手搁在我双肩上头,肩上轻微震动…让我知道他在颤抖。
「真的?你真的是…小曦?我那在星芒…星平镇上…结识的妹子?」他的声音好轻好轻…像随时会让风带走般的轻飘…他眼中倒映出我的轮廓,水粼粼地…彷佛下一秒中便会落下泪来。
我看着他点下头,无声慢回他:「是的,我便是…在钱庄第一次见面…赠了支钢笔给你的小曦……揽月……我回来了…我…很想你们。」
闻言,他哭了出来,一把将我拥入怀里,臂膀紧紧地将我固定住,下巴抵着额头。
一滴泪自上头滴落颊上,我回抱住他,这一年多来的飘荡彷佛这一刻通通烟消云散…就像找到了与这世界连接点,让我可以继续安心地往前走下去。
「好小曦…我的好妹子,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恩。」我在他怀里无声点头,
良久,他松开了我,抬手拭去我脸颊上的泪痕,我扯唇大笑,见他疑惑:「怎麽了?」我提笔书写:「堂堂恒阳帝君,竟哭得像小男孩般,变花猫脸了!」
「哎呀!你这妮子,竟敢这样笑话哥哥!」
他赶紧用袖子擦去泪痕,整了整情绪,又恢复原来的模样,只是这模样不再冷硬生疏,变回了原来我认识的他。
他坐了回去,我手一扬,蓝眼睛随即飞身过来,「主上有何吩咐?」
「泡壶茶来,揽月渴了。」
他随即退下,没一会儿,桌上茶香四溢,乃为销魂。
我亲自倒了杯给他,他接过,闻着茶香,秀气抿了几口。
「自我当了皇帝後,便没机会喝它了,这过了一年多,味道倒是如记忆中一般。」
我写下:「青远每季第一批都给自己人,别跟我说你没带回恒旭宫里尝。」
他叹一口长气,放下茶杯,幽幽道:「小曦…你不知道你走後,青远变成了什麽样子…不光他们,就连我也一时难以接受…这销魂…在我登基时,是让薇替我带来了些,可…你知道吗…我光是看它…便想起你当初那身伤势…」我起身摀住他口,待他停後才放下。
在纸上写下:「那些过往…如让你难受,就别说了。」
「好吧,哥不说,倒说说你现在什麽处境?怎口不能言了?」
我一叹,再写:「炙火掌毒伤及…毒痴说需把毒清乾净後再想办法恢复。」
他了然一点头,语带揶揄问:「除了我知道你底细外,可还有谁知?」
「小冷。」
「冷不语?」
我头一点,写道:「凤家严谨,没有点本事是过不了本家那关…是矣我只好同小冷全盘托出,请他多帮衬,我知他可信。」
他抓起扇子唰一声闲散摇着,「这倒是…本家当家凤峰是个精明人…分家的蛛丝马迹是逃不过他眼的,何况三年前…他儿子争楼主之位铩羽而归,对凤安必是更为严苛了…但你也甭需操心,凤安喜静,我在她还小时见过几次,不说话的样子跟你现在差不了多少…只是眉宇间英气缭绕,比起你的从容自若更像个江湖人…不过现在你倒可用受伤因由掩人耳目装几回弱…倘若真过不了,可还有我这个免费救兵可般呢!」
我点头,朝他好笑:「那我岂不随身都要带支哨烟?」
他挑眉亦好笑看我,「多带几支备用倒是好的。」
我们聊了一下午,主要是聊我这一年多来的种种,以及他坐上皇位後遇到的难题。我们都很有默契地避开青远上的事,虽然我想问个明白,但是我清楚知道…於我现在这副破烂身体来说,太沉重的消息是无法承受的。
申时末刻,蓝眼睛踏进後院,说了句煞风景的话,让本人脸灰了一灰。
「主上,您必须用膳了,切莫耽误喝药的时间。」
阙抢钱扇子一收,打了个响指,没一会儿功夫,一黑衣男子立於跟前,单膝下跪行礼。
是藤。
「戌时前将一株迭魂草提来。」
「藤领命!」
他走後,阙抢钱朝一旁蓝眼睛吩咐:「多备副碗筷,你家主子可不爱自个儿吃饭。」
我好笑看他,就见他摊开扇面,下巴挪了挪,让我在上头作画。
我诚实地招了本人不太会作画这件事,他鼓舞地说无妨,鬼画符也行,我便大手一挥在那空白的扇面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太阳记号,圆圆的,收笔处还有点分岔。
他瞧不太懂,倒也无所谓,喜孜孜地收下,直说:「这可是你回来的证明,就当那株草的谢礼了。」
本人惊愕地阖起下巴,无价的迭魂草竟被我随手涂鸦换下了…
这顿晚餐是我自重生後最开心的一顿,酉时末刻,藤带回一株月光下闪着金光、约半身高的灌木,本以为是一株小草,倒让名字给误导了。
我亲自送他到门口,入马车前,当真一字一字问他:「这株给了我真无妨?」
他好笑揉了揉我头顶,「傻小曦…跟哥客气什麽?若你两株皆要,哥也无所谓,只是再多的就真没得讨了!你若想答谢,就好好把这身子养全,常常进宫陪陪我吧!」
我头一点,就见他欲言又止,最後只问:「当真不让说?」
我一笑,头重重一点,「时机敏感,袁烨尚不知所踪,等到凤家事处理完後,再亲自回青远相认吧!」
「好吧!哥尊重你的决定,若有事便派信阁传话过来,知道吗?」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玉质巴掌大令牌,上头是他的帝号。
「这块玉牌你随身带着,有了它进宫没人敢拦你。」
见我郑重点头,他才放心转身跨进马车里,马夫驾一声,四匹黝黑宝马拉的低调奢华马车扬尘而去,直到视线再看不清,我身子一软,最後一幕是蓝眼睛飞过来扶住我的身影。
这药效果然惊人,本人这一睡,醒来已在赶路的马车上,一路昏昏沉沉,真正醒来时又在自个儿闺房里了。
自大狂照样在我面前做收针动作,当最後一根针自手臂上拂去,我才动了动身子半坐起来。
「怎麽样?成吗?」我问。
他将茶水递给我,随兴地说:「怎不成了?你何时看本祖宗失手过?」
我挑眉不置可否,将整杯茶喝个精光,才回:「小药人我从认识你到现在也才见你医过一个人,而那人还是本人我,你说我从何判断?」
「唉呀呀~小药人~十把天不见儿,嘴利了不少唷~看来是这药不够苦罗!我今儿来改改药…」我拉住他边往门走的身子,直说:「别别别…小祖宗妙手回春之术谁不晓得?我刚是逗你闹着,您高抬贵手啊~」
他用手弹了弹我可怜的额,啧啧两声:「这还差不多!话说你这妮子睡是睡了,但情绪给我压着点~这十来天可动气了?脉象恁是乱!」
我叹口气,哀怨道:「要我不怒不喜无忧无悲…乾脆让我出家算了…」
他哈哈一笑,竟给本人回:「小祖宗我觉得你这提议甚好,甚好啊!」
两日後,凤平转醒,蓝眼睛陪同我晃到院落,屋里该到齐的全到了。
爹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抱着我这世的哥哥,嫂子苏柔站在一旁,目光痴痴锁着他,两行清泪如泉涌般直落而下。
我松了口气,就见他抬起头与我四目交接,与我如出一辙的凤目,先是一愣,後转为温暖的笑意,苍白的脸虽显虚弱,这一笑却犹如天人。
他松开了爹娘,沙哑一声:「安妹…」
闻言的那一瞬,差点忘了是在唤本人,愣了一会儿,才慢步凑到床前,爹娘起身空出了位子,我坐了过去,伸手抱他满怀。
怀中人瘦若无骨,但心中的温暖却是满盈如斯。
「安妹…谢谢…为哥奔波劳苦…这三年眨眼一过…你竟长这般大了…」他紧紧地回抱住我,头靠我肩上,哭了出来,泪湿了肩衣。
我轻拍他背,安抚着,待他停止哭泣,才松开他回:「哥哥,欢迎回来。」他看着我唇形,震惊在脸上,才颤声回:「安妹…你…」
我朝他一笑,抬手让蓝眼睛过来替我解释。
「平执事,主上去年祭花坛让袁烨炙火掌毒所伤,属下虽及时带主上前往碧幽谷让毒痴医治,但截至现在炙火掌毒素尚未完全除去…主上咽喉受掌毒所抑,目前毒痴仍未找到方法医治。」凤家持扇之人皆有位阶,黑扇总事、白扇执事、红扇逸事、蓝扇轻事。兰眼睛这麽唤他,是因为凤平是持白扇。
他一听,不可置信地看向我,一只手牢牢地握着我…「安妹…哥哥对不起你…若不是…若不是…你小小年纪怎会受这样的苦…为何爹娘没同平儿说起…」
爹娘闻言欲讲,我抬手让他们别说,回哥哥:「爹跟娘是不想让你多操这心好好养伤。哥哥,错不在你,我也是凤家人,本家命不可违,我既是凤楼楼主,这使命就该担得起…」我一顿,笑说:「咱万旭分家让人压在脚下这麽多年,哥哥的生死本家这三年多来不闻不问…如今你醒了,恰好妹妹我也侥幸躲过一劫,正好能挫挫当家跟凤甯的锐气…」
闻言,他破啼为笑,另一只手在我手背上拍了拍:「当年我带着柔儿逃亡时,听人说你赢了凤甯得了楼主之位,当时你才一十三…本来只是想带你去见见世面…却没想安妹这样争气,你倒跟哥说说,小小年纪是怎麽过得那最後一关的?」
这本人怎会晓得?遂三两句打发:「只是碰巧抽得是上上签罢了!哥哥…你刚醒,这些事儿我们有得是时间往後好好说说,瞧你把咱柔儿嫂子晾在一边多久了?人家可想好好同你相处呢!我跟爹娘就先离开了,过个两天你休足些底气,我再来找你叙叙。」
他抬眼看向床边丽人,佳人闻言双颊染上红云,他乾脆地点头,放开了手,我一手挽一个将爹娘架离,让他们两鹣鲽能好好撕磨撕磨一番。
送爹娘回院落,临走时,朝他们提了件事儿。
「爹娘,既然哥哥醒了,那他跟苏柔的亲事等哥哥好全後便办了办吧。」
爹娘一脸为难,後是爹叹了口长气,沉声说道:「安儿,爹跟你娘都很喜欢柔儿…但…唉…你也知道当年这件事儿惹得本家那头多不快,肯让柔儿回万旭已是对我们最大的宽容了,这事儿当年还是你亲自以楼主身分去本家求回来的,虽然风头事已过三载余…二皇子也让新帝发去最北方领土…但,爹恐是无法作主这事儿…唉…更何况,虽然平儿醒来是好事儿…但本家必会追讨这笔旧帐。」
我安了安爹娘,「这件事儿您俩老别担心,安儿自会说服当家应诺这门亲事,你们就等安儿的好消息吧!」
回房後,我唤了蓝眼睛进来,朝他吩咐:「两件事替我查一查。」
他点头,「主上请讲。」
「我需要知道凤安三年前楼主之争是如何得胜的…钜细靡遗的内容这两日内替我呈上。另一件事,为第一件事的延伸…替我查一查凤平跟凤安这两兄妹在凤家的扇位是如何得到的。」既然本家视爹为心中刺,又怎会如此轻易让他的後辈执掌扇位之权?还是首席与次席…据上次蓝眼精恶补我本家讯息中提到,那位凤峰之子凤甯今年才得同凤平一样之白扇执事,比我还低一阶…而黑扇持有者也仅有三位,另两位为凤峰与爹亲凤翔。
而凤安的墨昙是在坐上楼主之位的第二年末才得到,至於怎麽得手这部分,蓝眼精还未有时间一一详述。
蓝眼精嘴角一勾,直说:「回主上,关於您从前的事属下知之甚详,明日容属下与您说明清楚,至於平执事的部分,请容属下查清楚。」
「好,明早小祖宗收完针,你便来房里同我说。」
看来,为了哥哥跟苏柔的婚事,本家势必得亲走一趟,为了这一遭…我必须及早知道全部的事,已防本家的拆穿。
而,果不其然如爹亲所忧,在哥哥醒来的第五日,本家信差发来急告,命哥哥将伤养好後亲去本家领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