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注意他很久了。
白白净净的学生模样,削瘦的脸颊上架了一副细框眼镜,总是低头看书,看起来就很聪明的青年。
听说是第一天就过来了,是反黑箱反服贸的第一批人。从他加入巡逻队之後,每天都能看见他的身影。他是单独前来参加静坐的,坐在地上安静翻着书本的青年和周遭低头滑手机、或结伴聊天的民众格格不入。
抗议游行、静坐其实是件苦差事,除了风吹日晒、屁股疼痛,还要忍受行动舞台上各式各样的演出,无论是讲得气愤激昂、不舍得放下麦克风的一般民众,还是声援的表演团体,听久了都是一种疲劳轰炸。
而他只是专心阅读自己手中的书,书页上方露出五颜六色的标签纸,只有在教授或学者前来演讲时他才会抬起头,但通常听没几句就重新打开刚才看到一半的页数。有时腿酸了就会起来走走,含蓄地做一些伸展操,时而用一种忧心的眼神抬头望着立法院和周围警察的身影。
他在心里偷偷昵称他为『书生』(读册人)。
因为他让他联想到很久以前,在国文课本读到的古代文人风骨,文雅而坚毅,冒死进谏自己认为对的事。
他不敢上前搭讪,只能在书生去上流动厕所的时候暗自替他看顾一下包包,还有当他离开去买饭、以及晚上六点多到十点左右这段时间替他占住位置。
那学生每天在下班下课後,人潮变多的时候都会离开现场,他很好奇这段期间他去了哪里。直到某次假借捡垃圾,一点一点地偷偷靠近十点半回到现场的青年身边,注意到他湿润的发尾和清爽扑鼻的肥皂香。
书生对捡垃圾的他点点头,镜片後的眼角微弯,像是带着笑意。然後他在柏油路上铺好地垫,躺进自己准备的睡袋当中。
不知为何,他觉得很感动。
第三天的早上,书生打开一台笔记型电脑,放在盘起的腿上,一边摊开贴有标签的书页一边驼背打字,姿势十分别扭。看着那身影半小时,他终於忍不住骑着重机到最近的大型量贩店,买了一张可折叠的小桌子,然後飙回现场,拆开包装之後走到他身边放下。
「这给你用。」
青年转头,看见他时表情有一丝错愕和惊恐,他顿时有些委屈。他知道自己身上的刺青和比一般台湾男性粗了2倍的手臂有点吓人,但他可是正义的夥伴!而且之前明明在他身边捡过好多次垃圾,他还点头跟疑似微笑了,难道自己就只有捡垃圾的时候看起来比较和善吗!?
在发现对方红色的『EMT』臂章後,书生恢复正常表情,甚至还主动开口打声招呼,「你好。」
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温温润润的,不知为何他有些兴奋,连话都说不清楚了,「那个……这个桌子给你用……你可以放电脑的,啊,这是物资,有人…民众捐的。」
「有人捐桌子?」书生讶异地睁大眼,一脸不信,他索性拿起那台笔电放到桌上。
「这边可以调整倾斜角度的,你可以把桌面压低一点……」
「……谢谢。」
青年朝他道谢,还微微弯起嘴角。他顿时有种飘飘然的愉悦,正想趁机多搭讪几句,却见对方已经重新开始作业,他只好摸摸鼻子走开。但远远看着那挺直脊梁,一边转头参考书籍一边打字、端正而认真的背影,心中莫名有股成就感。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助人为快乐之本』?
但他并没有高兴太久。两个小时後,书生忽然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在眼神相对时放下电脑,提着桌子走过来。
「这个还你。」他把折叠桌放在堆放物资的长桌上。他发现书生长得不矮,微微抬高下巴就能平视他。
「……你用完了?」
书生不可置否地『嗯』了一声,「既然是物资,我想不要占用太久,也许有其他人也需要用。」
……这明明就是老子特地买给你的!谁敢跟你抢,我就把他当成桌子拆下来!
他心想,却瞪着眼睛说不出话,只能看着青年又客客气气跟他道了声谢,然後走回原来的地方坐下,再度屈着身子打报告。
他觉得有点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