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娟的娘家在广东省江门市,作为中国第一侨乡,这里也是偷渡的“重灾区”。郑家老辈早年间下南洋在新加坡打拼,一辈一辈的闯荡奋斗,积攒下殷实的家境。郑娟从小衣食无忧,高考时因为成绩一般,讨巧报了个外地的大学,又因着发挥不错,就这样来到了上川市。
她和王谦是本科同学,跟所有校园情侣一样,在同学习同劳动的集体生活中培养出感情,如果说有什么特殊的,那就是王谦从读书时就喜欢找事儿。按郑娟的说法,大二开始便常常有国安局的人来学校了解情况。不过那时候的王谦还只是个势单力薄的小愤青,互联网也没有那么普及,掀不起多大的风浪,顶多是因为思想偏激、频繁参加不同政见者聚会,被监管部门列为重点防控对象罢了。
两人毕业时,郑娟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王谦则因为档案里的敏感词,择业范围非常有限。还好郑娟的研究生导师出面,把他介绍进一家财经杂志当记者。老师后来解释,王谦的思想太偏激,不适合做社会新闻,在这个飞速转型的时代,很容易出现各种刺激神经的新闻事件,按照王谦的脾气,估计干不了半年就得发疯。郑娟也觉得财经记者比较好,谁不愿意跟钱打交道呢?等她研究生毕业后再读个博士,想办法找所高校教书,两人就算在上川市安下家了。
郑娟家里的人那会儿已经移民英国了,她借口继续深造没有办手续,心里明白王谦的脾气和出身不可能得到郑家人的认同,索性拖几年,等生米煮成熟饭,一切也就顺理成章了。
世界上就有这么一种人,眼睛里容不得任何沙子。王谦跑新闻跟别人都不一样:发布会大家排队拿红包写软文,他偏要站起来问些不着六四的话;宣发通稿一式多份发给各大媒体,他偏要实地走访确认第一手资料。问着问着,主办方的脸色就不好看了;访着访着,光鲜亮丽的通稿就爆出问题了。
记不得被穿过多少只小鞋,记不得有多少篇稿子被主编毙掉,结果王谦还是我行我素:没有红包就只靠干工资过活,反正不抽烟不喝酒,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毙掉我的稿子,老子就自己发网上,反正总有人能看到。郑娟是个很典型的广东女生,家庭观念重,信奉从一而终,可那时候她总担心自己,会不会还没嫁人就成了寡妇。
结果王谦被拘进去的时候,郑娟却觉得自己彻底解脱了,就像相声段子里面说的那样,令人提心吊胆的另一只靴子终于掉了下来。毕竟,再差也不过如此吧。那兴许是跟王谦在一起之后最安稳的两年,她只需要努力完成学业,然后按照规定时间去拘留所探望,带点衣服被褥,送点钱就可以放心了。王谦思想比较偏激,但有着绝对的操守,只要没有收钱,想定他的罪是不可能的,放出来只是迟早的问题。甚至从郑娟的内心里想,觉得多关一阵也好。
只是没料到被无罪释放后,原单位会拒绝接收王谦。彼时郑娟刚开始念博士,却再也不好意思拜托老师帮忙。王谦倒是不着急,索性破罐子破摔,日夜耗在网上与人论战,不定期地写些杂文。两人蜗居在上川大学的研究生宿舍里,饿了就去吃食堂,倒也活得另有一番滋味。
郑娟不是没有劝过,如果说一个人年轻时不愤怒,说明他没有血性,可若到了中年还愤怒,就只能说他没有理性。但王谦却不以为然,他觉得自己合着就该轰轰烈烈地过一辈子。到最后妥协的总是郑娟,因为自己爱的,原本就是他身上那股子宁折不弯的文人意气。
“我那时候怀过一个孩子,没敢跟家里人讲。”见简思吃完了,郑娟站起身来收拾碗筷,短发垂在眼前,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想着反正还年轻,反正养不活,就背着他去打掉了。”
简思知道他们婚后多年没有生育,不知道与这事有没有关系,但对女性来说,堕胎恐怕是仅次于死亡的经历了,所以她谨慎地没有开口。
“王谦知道后很自责,也想要再去找工作,可就是没有地方要他。”郑娟停顿片刻,没有让她接话的意思,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也彻底想开了,让他在家安心码字,无非就是书不念了,我拿着硕士文凭照样混饭吃。”
那会儿郑家已经知道了两人的关系,且不说王谦出身贫寒,就看这身铜豌豆的脾气,也是断然不可能让自家女儿跟着他吃苦的。郑妈妈为此飞回国多少次,按照郑娟的话说:“国际航班被当成公交车坐”,就差直接把她绑到英国去了,却依旧无法打消女儿的魔怔。
万般无奈之下,家人断绝了经济支持,希望她能够知难而退。可这反而激发了郑娟斗志,她一不做二不休地办妥退学手续,和王谦从学生宿舍搬出来,在城中村租了个单间,牵上网线。男人继续没日没夜地上网论战、写文,女人则干上了销售赚钱糊口。尽管专业不对口,尽管没有保底工资,可凭着那股不成功便成仁的拼劲,收入居然也渐渐涨起来,足够负担两人的生活。
她对这段经历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可简思却明白,其中的艰辛绝非言语可以承载。
“说这些倒不是想诉苦,只是想让你明白,如今的一切对我来说是多么珍贵。”桌面收拾干净,郑娟擦了擦手在一旁坐下来,耷耸的肩膀透出几分疲惫,“王谦上周从号子里出来之后,就像发了疯一样,整晚整晚地不睡觉。我问他在干什么,他也不肯说。”
简思的心往下一沉,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工作上的事情,虽然我一般都不怎么关心,但只要问,他从不隐瞒。可这次王谦坚决不开口,说是为了保护我……”郑娟的声音哽咽起来,细挑的双眸也被水雾笼罩,不再清明,只是无助的看向简思,似乎也知道对方能力有限,可除了这根稻草,她也想不出能够找谁帮忙。
“娟姐,你别着急。”简思看不得人流泪,急忙开口劝道,“王老师这段时间都没有来编辑部,我也确实不晓得他近来在关注什么题材……”
郑娟擤了擤鼻子,直接打断她的话:“不是最近开始的,肯定跟这次他被抓的事情有关,因为我听到他给看守所的打电话,要找那个和他一起进去的人。”
“那人是不是姓张?”简思感觉胸口有些闷闷地发疼。
“对!”郑娟眼睛亮起来,“叫张志清。”
紧紧咬住嘴唇,她隐约预感到王谦的计划,却不愿意在他或方铭泽之间选择一个对错,即便理智上清楚王谦的怀疑很有可能是无稽之谈,却控制不住地想起方铭泽那理直气壮的样子,包括自己在事后的求证。
好在房地产交易大厅的那个业务员还没有给她回话,不过应该这两天就会有消息。简思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期待过一个答案,一个证明自己错误的答案,因为那意味着王谦的疯狂没有必要,而她也可以继续心无旁骛地相信方铭泽。
“姐,你别担心,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如果有突发状况,我会及时给你通风报信的。”尽量将语气放轻松,简思能够体谅郑娟如此慎重的原因,毕竟偏执如王谦,也很少在撞了南墙之后依然不死心。
“有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郑娟又抽了张纸擦净眼角的泪水,略带歉意地冲她笑笑,“王谦总说你是个能成事的。”
尽管明知对方是在说场面话,简思还是被逗乐了:“王老师真这样说?还以为他迟早会把我炒掉呢。”
“我们家老王确实不会为人,不熟的都觉得他有点凶,但他很惜才的。”郑娟挽起保温袋,牵着简思的手往电梯方向走,“你做事情很认真,他跟我提过好多次,本想来个的下马威,没想到被马蹄子给蹶了。”
想象着王谦强硬的态度后那憋屈的表情,两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此时电梯也来了,简思上前一步替对方按下按钮,语带真诚地说:“娟姐,这次的事情其实我也在跟进,但确实还没有掌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王老师兴许是有点其他的思路,等他来上班的时候,我会想办法弄清楚的。”
郑娟点点头,脸上满是信赖的表情,又重重地拍了拍她的手:“妹子,拜托你了。”
电梯门缓缓关上,两人的目光却始终彼此交错。简思心知自己也许并没有那么重要,但能够被人如此尊重还是觉得很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