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稿子交出去后,简思便彻底闲了下来。尽管心里免不了对未知前景的惶恐,但此时事态的走向已经不由她一个人左右,想再多也没有用。因此,除了按照副总编的安排请假,继而避开社评部的选题会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
接到李天奇的电话时,她正在公寓里做清洁——这段时间忙着赶稿子,为了谨慎起见,连物业统一安排的保洁人员都没敢放进来,房间里四处堆放着杂乱的资料卡、揉成一团的废草稿、各式各样的外卖盒、来不及清洗的衣物,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尽管自己原本并非多爱整洁,但居住环境乱成这样还是得想想办法的。赶上偷得浮生半日闲,正好趁此机会收拾一下自己的小窝。
大咧咧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印证着主人的好心情:“‘嫂子’有没有时间赏光来西湖会吃个饭啊?”
被这突如其来的称谓吓了一跳,简思呆呆地不知该作何回应,却听见另一个熟悉的声音模糊地叱道:“乱叫个什么,让我来讲。”
“他今天有点小人得志,别介意。”方铭泽嘴上虽然这么说,语气听起来却很轻快,“你要还没吃就过来一起坐坐吧。”
第一次约会结束后,简思的心思全放到赶稿上,除了他每晚按时打过来的电话,两人这段时间都没有见过面。潜意识里,既然已经放弃了就王谦的事情刨根问底,她认为自己多少有责任做点什么以慰逝者,因此在交稿前也刻意地没有联系方铭泽。
她后来仔细想过,方铭泽既然在随考察团出访前给自己寄来了郭楚平的“黑材料”,当然也有理由给王谦一些内幕。尽管那两个人在表面上并无交集,但对于记者来说,只要能够提供消息,对方的身份、目的为何并不重要。对于方铭泽这种心思缜密的人来说,如果动了心思要搞倒郭楚平,想必绝不会把鸡蛋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无论出于什么动机和她把关系定下来并公诸于众,他都不可能单纯地将派系斗争的筹码全盘压在自己身上,王谦,以及其他暂未暴露的媒体渠道,都是可以纳入考虑的。
从目前的形势看,王谦所代表的鸿博网应该是最早发现问题的媒体,只要有人率先发声,与方铭泽交好的其他宣传机构应该都会趁势而上,形成强大的舆论压力,就如当初凭“假发门”逼宫林省长一样。
如果没有她,方铭泽应该还是会选择鸿博网,毕竟这是萧山省最激进的网络平台,用它给“上川帮”拉开口子再合适不过——发声渠道隐蔽、观点鲜明有力,待对方回过神来想要揪出幕后黑手,相关新闻早已传播到纸媒上了。
正因如此,简思说服自己的良心,接受方铭泽的“好意”,并继续王谦未完成的报道。反正不是她也会是其他人,成为萧山省政府内部党争的一杆枪。所有新闻事件无一例外,总会被有心人利用,记者们能做的,只是忠于事实进行报道,想要从善恶的纠结中彻彻底底的摘干净,根本是不可能的。
出租车堪堪停稳,便有双长手伸过来拉开门,并迅速结清了车费。
“怎么样?这个‘门童’不错吧?”方铭泽狡黠地笑笑,露出难得的孩子气。
简思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你今天心情真是……奇好。”
不以为意地将小手挽进臂膀里,方铭泽阔步引她走进临湖的包房,随口解释道:“省政府明年对口接待的定点合同批下来了,西湖会又捡了个大便宜。你以为李天奇今天为什么突然做东请客?臭小子本来就抠门的要死。”
简思点点头,示意了解。这几年中央财政缩紧,餐饮业都不好做,缺乏政府采购项目的高端会所就只剩商务活动一条路,劳神费力还不讨好。事实上,能够将整个省级政务接待全部安排在西湖会,对方铭泽来说也是重大利好:这里上上下下都是可靠嫡系,明年省里有任何风吹草动,保证都会第一时间传到方秘书长耳朵里。在官场如战场的残酷斗争中,这无疑是相当大的竞争优势,对于亟待突破“上川帮”围堵的他来说,无异于如虎添翼。
今天的包房面积不大,陈设却更加精致,小小的八仙桌正对着湖边行行垂柳,在盛夏晚风中映着粼粼的波光,别有一番风味。
“嫂子来了?”李天奇突然推门进来,把刚刚落座的简思吓了一跳。
“门是用来敲的。”方铭泽继续沏茶的动作,连眼皮都没有抬,训导的语气中则带了几分兄长特有的亲密。
娃娃脸李总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愈发显得像个孩子:“我这不是心情激动吗?”
简思忙打起圆场:“都是自己人,快坐吧。”
“嚯,这会儿知道我是自己人了?”李天奇显然没有把刚刚的教训往心里去,拉开椅子大咧咧坐下,嘴上立马抱怨开,“枉我认你做妹子,和方哥这么大的事,居然一点口风都不透。如果那天没在医院碰上,你还准备瞒到几时?”
“我……”
不待她开口解释,方铭泽将沏好的茶抵到桌子对面,毫不客气地说:“少在那里扯淡,那天不是你安排的房间?”
李天奇的大眼睛眨巴了几下,恍惚半天才回过神来:“见鬼,你说是叫救护车的那次?”
想起当日的窘境,简思顿时涨红了脸,此时一双大手从桌沿下探过来,将她牢牢握住。
“要不然呢?”方铭泽面色冷淡依旧,转身变成了兴师问罪的那个人:“我难得喝醉一次,醒来就发现房间里多了个人——你小子不是拍胸脯保证过西湖会绝不对外留宿吗?”
对于这种以稀缺性为卖点的政商会所来说,主要业务还是餐饮接待,很少将住宿纳入经营范围,宾客若要享受远离尘世的私家景致,必须画上高出市场价格数十倍的钱,吃几样口味很一般的菜肴。可越是如此,越能将会所内的独特环境作为资源,诱发客人的消费冲动——如果开放住宿,即便价格依然昂贵,面对全天候的美景,再忠实的蹙拥恐怕都不会感冒。
所以这里的客房才少得可怜,而且几乎全是长期包房——基本被萧山省政府的高层领导垄断了。
李天奇被揪住小辫子,尴尬地笑了笑:“这不是因为事出突然吗……”
回忆自己的歇斯底里,连简思自己都觉得不可理喻,如今的她似乎已经十分能够理解这些“宣传工作”的逻辑,甚至潜移默化地受到了影响。很难想象,若是从前的她知道了万通项目背后的阴谋,就算不立刻聚众冲击萧山省政府,也会上街贴大字报吧。如今,却能在王谦死后独自推进调查,并最终成稿——只是不晓得副总编能否在选题会上说服众人。思及此,心里又沉沉地压上了一座山。
训练有素的服务员已经把茶具撤走,陆陆续续地将菜肴端来。今天装盘用的都是珐琅彩瓷餐具,造型秀美恬淡,一看就不是普通物件。水晶杯造型细腻洗练,倒上浓郁芬芳的库克香槟,就连不怎么举杯的简思都有了尝一尝的欲望。
方铭泽一边打趣李天奇,一边替她斟酒,末了才状似随意地说了声:“好酒,可以尝尝。”
三人举杯相碰,伴随着清脆的撞击声,李天奇大笑着说:“敬嫂子!”
简思着实适应不了这称呼,见方铭泽表情坦荡,自己也只能把推辞的话咽回去,感觉酒还没有下肚,脸上就已经生出一阵阵的潮热。
第二杯酒是方铭泽敬的:“天奇,签完合同,我也就只能帮到这了。明年怎么运作全靠你自己动脑筋,不要让别人有话说。”
李天奇收敛起脸上的表情,恭恭敬敬地双手举杯:“哥,你放心。我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只要是能做到的事情,肯定会用上一百二十分的心。”
拍拍那厚实的肩膀,方铭泽点头道:“有这个态度就好。”
但凡不需要双手放在桌上的时候,他便会把左手伸过来,要么放到简思的腿上,要么将她握住,仿佛在用行为宣示那份无言的挂记。
很多男人似乎都认为细腻是女人的性征,如同多愁善感是她们的本能。简思也曾经见过女友们被近乎鲁莽的简单粗暴所伤,期待自己的情感能够有对等的回报,却往往求之不得。劝慰的套话,包括她心中的以为,都是男人天性如此,没有必要因为狗熊不会跳舞而痛苦。
直到认识方铭泽,发现尊重与爱并非因性别不同而有所区别,问题只在于那个人是否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