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雨很大，大得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店内有湿濡的鞋痕，从门口到柜台，再从柜台到门口。
徐娇娇对着计算机，重复按着『５』。
她的心神不在这上面，她的眼睛也不在计算机上，眼前蒙上一层雾气，浮现，又消失，然後不再出现。
她呆滞着发愣。
大雨，豪大雨，店外一个人也没有，店内只有她。
『嗨，漂亮的姐姐，你还记得我吗？我们在雅人哥的发廊说过话！』
『你怎麽知道我在这里？』
『我向雅人哥问了。』
『他告诉你的？』
『是啊！其实，我有件事想问，你和雅人哥没有在交往吧？我不是八卦啦，只是很好奇，因为你们两个看起来很熟，也很配，但我不太希望这样。』
『你想说什麽。』
『我跟雅人哥告白了，我是认真的，我说我喜欢他，真的很喜欢，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你知道他说什麽吗？』
『不……』
『他竟然说，那你就试看看吧！这是不是代表，我们两个有机会了？』
『我不知道，我不懂你特地来告诉我的目的。』
『我只是想让你明白，雅人哥不是花心的人吧？既然他给我机会，那代表他心里不会有其他人，我没有攻击你的意思喔！这也不是下马威，我真的是想让你想一想，如果你也对他有感觉的话，我觉得呢，嘻嘻，你可以开始找更好的人罗！姐姐这麽漂亮，一定有很多男人喜欢，不需要巴着雅人哥吧？』
巴着纪雅人？
呵，原来在别人眼中看来，是她一直巴着纪雅人不放吗？
也是啦，从小到大，他就不给人好脸色看，她也不例外，可是，她还是靠了过去。
在纪雅人眼中，她跟其他令人厌烦的女孩子没有两样。
一定就是这样，所以她才输了。
输给一个她不明白的对手，然後，不明不白的败下仗。
「我想要这边染深的，後面染浅的，浏海这边再加一点……」本堂静看着颜色表，深陷在三难的泥沼中，他好多颜色都想尝试看看，最後只好回头寻求协助。
「东人你觉得什麽颜色比较好？」
正在调水温的纪东人毫不犹豫。
「黑色。」
「呃！」本堂静立即放弃他的意见，从镜子中望视纪雅人。
「雅人哥觉得呢？」
「你想交给我？」纪雅人挑眉，他最喜欢挑战前所未有的创举。
本堂静浑身发毛，二度放弃这个意见。
「我还是自己想好了……」
洗发间的纪东人已经准备好，他拿着莲蓬头，盯视迟迟不肯躺下的楚于凡。
「可以了。」
不，她还不行。楚于凡畏惧的退了一步，摇首拒绝。
「我不会弄烫你。」纪东人误会意思，将莲蓬头微微向前。
「你可以先试试看水温。」
「不是这个问题……」她脸愈来愈红。
纪东人先关上水龙头，不解的望视她。
「不然呢？」
「可以……」她悄悄抬眼，又快速低下头，闭紧双眼，异常的紧张。
「可以换个人吗？」
「我不行吗？」纪东人皱眉。他做好几年了，这是第一次让人没信任感。
「YO，嗯？这是怎麽回事？」另一名助理正带客人过来，就看见一男一女对立的状态。
「换别人来。」纪东人放下莲蓬头，两手往毛巾上擦乾，迈步出去。
楚于凡脸色微僵，他好像误会她的意思了，她不是不相信他，只是被他的手触碰会让她感到紧张。
「你想换女生吧？」年轻助理笑笑安抚。
「东人能理解的，虽然很多女客人都指名要他，但也有很多人没办法让他服务，被那麽帅的人洗头，谁都会坐立不安。」
楚于凡听完，更加抬不起头，因为完全被料中了。
「为什麽？」本堂静困惑，应该正好相反吧，被一个帅哥服务，可是求之不得。
「因为讨厌。」纪雅人笃定。
「所以雅人哥死也不帮姐姐弄头发，也是因为讨厌？」本堂静反问。
纪雅人两手一停，黑眉挑起，然後拧紧。
「那女人不懂我的品味。」
「真抱歉，我是那种女人。」徐娇娇突然推门而入，正好听见「某人」在批评她的品味。
她今日仍是浓妆艳抹，一头退色的红棕色卷发。
她把千元大钞往柜台上一拍，对着纪东人道：「那弟弟就帮我『这种女人』剪头发吧。」
「我不是设计师。」纪东人蹙眉，莫名其妙被扯入两人战争中。
「姐姐今天不营业吗？」因为头发还没用好，本堂静只能艰难的用侧眼瞄。
「发色退色不想营业。」徐娇娇迳自选了空位坐下，又那麽巧就在本堂静隔壁。
漂亮的两腿叠起，熟识的女助理奉上杂志和咖啡，不用她说就开始替徐娇娇按摩。
阿宝走向徐娇娇，将助理撤走，换自己接手。
「嗨，来了喔，今天要剪发吗？」阿宝只是开开玩笑，徐娇娇平时只会修修发尾，洗洗头，呛呛纪雅人，最後才满意的离开。
「剪加染。」徐娇娇今日反常没翻开杂志。
「补染是吧？」设计师正准备叫助理准备，徐娇娇从镜子反射中望视纪雅人，眼神复杂，她转过头，直视前方的自己，深呼吸，说出让所有人震惊的宣言。
「我要把长发剪了，染成黑色。」
本堂静愕然张大嘴，纪东人也从帐单中抬起头，设计师嘴角抽动，助理也瞠目结舌。
「娇娇，你不是最爱这头长发，为什麽要剪？想换造型的话，我们可以试试看别种发型，喂，谁拿本杂志过来！」
「我决定要剪掉，再也不留了。」
「姐姐……」本堂静无法理解徐娇娇的想法。
纪雅人专注在染发的工作里，没有分神去理会徐娇娇，更没表现震惊或者讶异的情绪，他只是一心一意的工作，就像从头到尾都没听到，对於那个他应该比任何人都还要错愕的消息。
「为什麽？」纪东人第一次开口。
「我要结婚了。」徐娇娇抬头，一脸没什麽大不了的。
「咦！」本堂静惊叫，从椅子上跳起，纪雅人手上的染剂整个被撞飞掉落在地上。
当楚于凡洗完头走出来时，就发现奇怪的气氛正包围住所有人。
她视线落在纪雅人脸上，有些吃惊。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出现那样的表情。
「你确定吗？你真的确定吗？我要动手罗！我真的要动手罗！真的真的要动手罗！」
「快点！」
喀擦。
柜台助理像被揍了一拳，脸部五官全纠结成一团。
本堂静嘴巴张成Ｏ字型。
纪雅人停下工作，没有人注意到，他看着徐娇娇发丝一根根落下，原本及腰的长度，一下变成到背，再到肩膀，他的表情却不曾变过。
「这样可以了吧？」
「再短。」
「娇娇……」
「剪掉！」
原本冶艳大方的红色大卷长发，一瞬间就到了耳朵下方短短三公分。
阿宝放下剪刀，一副心脏衰竭的疲惫模样，示意助理赶紧带她去冲水，自己则去准备黑色染料。
本堂静看向纪雅人。
「雅人哥，她怎麽了？」
「不知道，你坐好。」他捡起掉在地上的塑胶碗，里面的染剂已经所剩不多。
「弄掉的份你要付。再帮我调一碗过来。」
「是真的要结婚吗？」本堂静感觉自己看了一部惊悚片。
留了好几年的头发，宝贝的要命，每次修剪长度从来不低於三公分的人，熊熊之间剪到耳下三公分。
「这肯定是受到刺激吧！」
纪雅人沉默不语地等待着助理。
「我看，真的是因为男人唷！」阿宝的手边快速搅动染剂，边挤到两人身边八卦。
「姐姐身边还有其他男人吗？」
「上次听说有一个。」
「听谁说？」
「敏敏呀！」
「咦！那她怎麽没和我说？」
「谁晓得，知道你嘴巴大吧。」
「阿宝哥，你很尖酸刻薄唷。」
「别见怪，天生的。」
「其他男人是谁？」
本堂静和阿宝同时互看，之後又同时惊讶转向纪雅人。
是他开的口。
「雅人，你介意呀？」阿宝放下染剂，好奇的观察纪雅人表情。
实在难得听到他开尊口。
「雅人哥，你也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喔？」本堂静释怀了，至少纪敏连他大哥都没说，这代表自己不是唯一例外。
阿宝仔细地回想着，那日，纪敏也是随口提及，那他也就随便听听，没有去深问。
一开始只觉得不可能，但随着纪雅人有追求者後，徐娇娇移情别恋的可能性也跟着升高，那纪敏口中的男人，也无非不可能是徐娇娇的男友罗。
「听说是个帅哥。」阿宝心花怒放。
本堂静啐了一口：「论帅，能打败雅人哥吗？」
阿宝经他点醒，也上下打量纪雅人。确实，要帅过纪雅人的，这座城市恐怕是找不到。
「而且还是个有钱有为有——年纪的男人。」
「年纪很大？」本堂静忽然蹙眉，他好像想起谁来了。
「说是娇娇爸爸的朋友。」阿宝瞥了纪雅人一眼，突然感觉气氛不太对劲，他清清嗓子，试图打个圆场：「但这也是桩美事嘛，虽然以前我们都把雅人和娇娇配成一对，但自从你有女朋友後，以前的事情我们都当玩笑说说了。」
自从有女朋友後。
「雅人哥，好了。」助理正好拿来新的染剂。
徐娇娇也出现在洗头间门口。
她注视着纪雅人的背影，他并没有否认阿宝的话。
所以，那是真的。
他真的给那名高中生机会，从这点还不够清楚吗？
从不给任何人机会的纪雅人，居然对着一个女孩说『试试看』，还不够明白吗？
徐娇娇凄凉一笑。
笑自己其实还暗自抱有期望，若纪雅人听到自己将要结婚，会是什麽反应。
他没有阻止，没有问她为什麽，没有激动，更不好奇她的对象。
就像那日纪敏说的：为什麽要问纪雅人？
为什麽要问他呢？
「娇娇？」阿宝叫唤。
徐娇娇突然仰高头，看着天花板，昂首阔步走到本堂静隔壁坐下。
因为，她一直希望听到他阻止自己。
「我真的染了喔？你要不要重新考虑一下？」
「不用，动手吧。」
可是，他不在乎。
那她也不想在乎了。
徐娇娇顶着黑色短发走出发廊，她细致的五官，无论长发短发都适合。
但当她洗去脸上妆容，素颜顶着黑发走在路上时，连阳光都像聚光灯，她自体发光。
「王八蛋！纪雅人这个王八蛋！」徐娇娇顶着黑眼圈，瞪视没有动静的手机。
可恶，她还以为纪雅人当晚会打给她。
没有！没有！
三天以来，没有任何消息！
她走到超市，想买零食暴饮暴食一番，当她失控的在超市走一圈，将满满的购物篮放上结帐区时，她猛然发现，自己竟然全部都挑了巧克力的产品，她明明不爱吃甜。
「等等！」徐娇娇阻止店员，又把东西全放回架上。
疯了疯了，她一定是疯了。
离开超市，她到菜市场去，想买些水果。
「小姐，现在买是赚到了！」
「够新鲜吗？」
「绝对！都是当日捕捉的，还活跳跳呢！」
「那给我一只。」
「这样八百。」
徐娇娇掏钱的动作一僵，她又干了什麽！
她真的疯了。
提着一袋螃蟹，她觉得头昏脑胀，全身乏力。
没想到，心里已经决定不再理会纪雅人，身体却早熟悉以往的模式。
为了转换心情，她到学生街去晃晃，想用最爱的衣服鞋子麻痹自己。
「这件是当季卖最好的，现在有八折优惠唷，如果搭裤子一起买的话，我可以算你七折！」
「会不会太短？」
「这个裤子还能往下翻。」
「好像还是太短。」徐娇娇将衣服比在身上走到全身镜前。
「请问小姐的男朋友多高呢？」
「一百八十五左右。这个腰围好像太大了。」
「体重呢？」
「六十五。」
徐娇娇突然看着镜中苍白的自己，像触电一般把衣服扔还给店员，抓紧螃蟹迅速离开。
她疯了！
她要买的是自己的衣服！鞋子！包包！不是纪雅人的！
叮咚。
「呃！」前来开门的纪敏被门外客人吓了一大跳。
徐娇娇顶着惨白的脸色，拿下墨镜，底下居然藏着两圈可怕的黑眼圈。
她手撑着墙，把手上的塑胶袋往前一拎。
纪敏莫名其妙地接过东西，又担心地看向徐娇娇。
「你还好吧？是中暑吗？今天天气没那麽热吧……」塑胶袋突然挣扎了一下，纪敏打开往里头看，错愕：「哪来这麽大的螃蟹！」
徐娇娇虚弱一笑，重新戴回墨镜：「老板说现在买便宜的要死。」
「再便宜也不会便宜到哪去吧？是螃蟹耶，你怎麽想到要买来？」
「就……想到。」咽了一口心虚唾沫，徐娇娇眺望远方。
「哥哥喜欢吃的。」
苗条的人儿猛地一震。
「听说你要结婚了，是想用螃蟹贿赂哥哥，让他移情别恋到你身上吗？」
纤细的身躯再震。
「你应该让他自己想通，去求你和好才对吧。」
「我没有！」徐娇娇疾声否认。
但突然太激动，脑袋一晕，脚步踉跄，她赶紧扶住墙。
纪敏又打量她的脚底。
「真稀奇，你穿帆布鞋？从高中就开始穿高跟鞋的人，还说女人就得配高跟鞋，不然称不上女人，怎麽突然转性？」
秀容埋在墙中，徐娇娇觉得今日的自己根本不堪一击，又是遇上冷血锐利的纪敏，更是万箭穿心。
「你该不会——」纪敏眯起眼儿。
感觉她将给自己最後重击，徐娇娇不安的看着她。
「是在装高中生吧？」
美丽的脸蛋瞬间火烧般发红。
纪敏瞪大双眼，惊喜地指着她，准备大叫：「果然——」
徐娇娇惊慌失措的挥舞两手，一步一步往後退，还退无可退撞到别人，她立刻回头道歉。
「不好意思，我没看——」纪雅人！
纪雅人穿着便装，手上提了全家超商的塑胶袋，低头注视满脸通红的徐娇娇。
「大哥她——」徐娇娇猛地按住纪敏的大嘴。
「你怎样？」纪雅人看着她。
「我、我要走了！」徐娇娇在纪敏耳朵旁威胁利诱加警告後，匆忙的想离开，她迅速朝停在外头的机车跑去，纪雅人一掌抓住她，反将她往家里带。
「先进来。」
「纪雅人！」徐娇娇红着脸惊叫。
她在倒退跑呀！
徐娇娇猜测不出纪雅人的想法、动机、下一步举动，她完全猜测不出来。
他直接将她带进昏暗的卧房，十几年来，这是她第一次进到纪雅人的房间。
很乾净，而且很香。
而且——
好热……
从走廊投射进来的细微光线，照射在他模糊不清的脸上，她的呼吸声大的像喘不过气。意识到这点的徐娇娇猛地憋住气，尴尬的转身想逃，在手握住门把的那瞬间，她感觉到头发被人撩起，而纪雅人正抓着她的右手。
「头发，为什麽要剪短？」
问了！
他问了！
她的心脏拼命跳动，像是不如此下一秒就会休克一般的激动。
徐娇娇闪烁的瞳孔瞪着门扉，手掌开始冒出闷汗。
答案明了清晰。
为了他！
喉咙很想嘶吼出心里的话，开口的嘴却又背道而驰的，走回到原路。
「这跟你有什麽关系吗？」她咬紧牙根，逼自己一字一句说得极为缓慢。
她高傲的昂起头，像往常的自己，如女王般的回头，然後再次被凶戾的眼神逼退到门上，动弹不得。
徐娇娇震然注视青着双眼的纪雅人。
是因为黑暗，还是因为错觉，他的神情是从未见过的模样。
「为什麽要为一个男人改变自己？」他的语气冰冷，极冷。
徐娇娇愣住一秒後，才想起自己在发廊说过的话。
她要结婚了。
但意识到後的她，是更大的震惊。
他居然在谈这件事。
「会要你改变的人，只是喜欢你的外表。」
徐娇娇哭笑不得，若想拿这句话当理由，他是最没说服力的人。
「是谁一天到晚要我别再化那死人妆？」
「是人妖妆。」
徐娇娇恶瞪着他。
纪雅人又说：「那是真的丑。」
徐娇娇倒吸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把咆哮吼出口。
他的手又抚上她的耳边，摸着已经变得薄短的发梢，黑眸一沉。
「留长。」
「先生，我才刚剪短。」
「把它留回来。」
「有什麽关系，我短发也一样好看。」
「你长发好看。」
徐娇娇心脏一紧。
为了他这句，她瞬间决定再也不剪。下一秒，又为毫无节操的自己感到羞愧。
她盯着纪雅人不知带着几分真心出口的眼神，手挠着脖子，故意撇头看向其他地方。
「我考虑看看。」
在门外偷听已久的纪敏回头，瞪视不知何时跑出来的本堂静，露出嫌恶挥手驱赶的动作。
「别碍在这里偷听。」
「我们可是共犯啊，敏敏。」本堂静嘻嘻笑着搭上纪敏的香肩，露出无法理解的深刻表情：「这不知是雅人哥太好控制呢，还是姐姐轻易的完败了。」
纪敏拉下肩膀上的手，五指往本堂静俊俏的脸上狠狠一压：「不管哪一个，都跟你无关！滚出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