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那是一句语意好模糊的话,她不知道李于晴这句话代表的是什麽,也不晓得自己能够怎麽回答才好。从他宽大的背影走进电梯後,到洗过澡,躺上了床,乃至於隔天进了公司,望着桌上几份打样的宣传图文,骆子贞始终惦记在心的,都是自己为什麽无法好好厘清思绪。似乎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障碍,又像有什麽哽在喉咙间,可是真要厘清自己的思绪时,偏偏思绪总是太过飘渺。
原来,两个人之间,牵连的并不只是彼此各自的这当下而已,还有那些尽管已经久远,但却依旧鲜明的记忆,更包括所有的未来。那不是一句爱或不爱,或者好或不好所能简单决定,也不是说要转身,就能在一个轻易的转身後,便能弃如敝屣地抛开。
就像昨天晚上,她打开搬家後一直尚未整理的纸箱,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细琐杂物。自己从来也不是个喜欢捡破烂的人,但偏偏就有那麽多东西舍不得丢,忍不住要从台湾带到纽约,又从纽约寄回台北,现在还从旧居,装箱打包地搬到新家来。那箱子里面,有一个自己平常根本用不到的开瓶器,那是李于晴以前偶尔喝啤酒时需要的小工具、有两双一模一样的木头筷子,上面虽然只有普通的花纹雕饰,但那也是她以前为了跟李于晴一起吃饭而买的,另外还有一罐吉他的弦油、一个没装电池而多年未曾再用过的调音器,乃至於擦拭吉他的抹布,这些都不是她的个人物品,却偏偏跟着她天涯海角,始终不离不弃。牵绊一直都在,只是有没有勇气去面对而已,以前可以无所谓,反正大洋相隔,谁也遇不着谁,但现在就如李于晴所说,人回来了,沉睡的世界也醒了,一切的麻烦事也就拉开序幕了,她这麽想着。
最後她把思绪拉回来,盯着那份文稿许久後,什麽也没看进心里去,骆子贞长长叹了一口气,她只觉得索然无味,最後乾脆把东西阖上,却拿出手机来,打了一通电话给程采。
面对过於庞杂的记忆,或许这是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趁着比较不忙的星期二下午,她先在公司里透过电脑,上网浏览家具网站,订购了不少新居所需的设备,同时也约了程采在下班後碰面。还记得上次聚会,知道程采目前住在永和。
该怎麽开口相邀才好呢?当两人碰了面,程采刚从自助餐店下班,脱下满是污渍的围裙,却卸不去整身的油烟味,跟她相偕走了一趟乐华夜市,两人手上提了一袋又一袋的美食佳肴,正沿着巷道,朝着程采住处而去时,骆子贞心中有些犹豫。
这一整晚,除了对工作现况有些不满外,她所听到的,都是程采对於生活的自在态度,而她也明白,本来人就是这样,有些人喜欢充满冒险与挑战的人生,有些则乐於专注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骆子贞很难想像,到底平常就不善於跟别人往来的程采,要怎麽站在自助餐店的柜台前,跟一个又一个的客人讲话。
「不跟客人讲话,老板说我脸色很臭,跟客人多聊几句,後面又大排长龙,真的很为难。」程采摇头无奈,说:「早知道就不去那里上班了。」
「你是该换个工作。」骆子贞立刻点头。她心中盘算的逻辑是这样的,程采住在中永和地区,工作也在这边,如果贸然要她搬家到台北市,那工作通勤未免诸多不便,但倘若程采连自助餐店的打工也辞了,届时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搬来一起住,至於工作的部分,当然也可以再慢慢找一份新的就好。因此她顺着程采的话题,立刻接着说:「拥有大学毕业的文凭,却在自助餐店跟一大群婆婆妈妈们一起工作,做些与你所学完全无关的事,这根本是糟蹋学费呀。」
「我也这样觉得,可问题是现在工作很难找啊,有些工作很需要专业,专业我没有;有些工作很需要证照,证照我也没有。」程采叹气说:「本来呢,我还以为自己会的东西很多,我会打排球、认识很多红酒、很会拼图,也念了很多佛经,可是我在人力资源网站上,都看不到有需要这些专长的工作。」
骆子贞忍不住哑然失笑,想想也对,这些好像都不是求职时能够派得上用场的专长,只听得程采又自怨自艾地说:「我每天照镜子,都一直在想,原来我是这麽没出息的人呀!然後我就伸出手,跟镜子里面的那个人说:『没出息小姐,你好。』可是说也奇怪,没出息小姐居然很没礼貌,我每天都跟她问好,但她每天都不回答我。」
「打排球,那是一种运动;玩拼图,这可以算是休闲;至於喝红酒跟念佛,那勉强可以当成消遣或兴趣,要找这种工作本来就不太可能。」骆子贞也认真地思索着,想帮忙程采换工作,但想了又想,她忍不住摇头,问:「但是,你真的知道自己的专长吗?」
「我有吗?」而程采满是疑惑的表情,让骆子贞只能哭笑不得。
那是一段有点长的路途,离开夜市後,捱不到程采家,一边走,骆子贞已经忍不住,开始拿出串烧跟卤味来吃。边走边吃,也边走边聊,程采说她这几年自己一个人住,经常想念起以前的生活,很怀念那个有姜圆圆同住屋檐下,可以把房子打点得乾乾净净的日子,所以她认真回想,到底姜圆圆平常都怎麽做,然後自己再照本宣科,现在蜗居的地方虽然不大,但却也十分整洁,而且她又效法杨韵之,在房间里摆上不少盆栽,更显得绿意盎然,简单来说,那里就是她人生当中最美的地方。
「学姜圆圆打扫、学杨韵之做绿化,那你学我什麽?」骆子贞忍不住问。
「没有。」结果程采摇头,「你房间永远都很无聊,有什麽好学的?」
无奈苦笑,这麽说来,似乎也有几分道理,自己一向保持的习惯,就是拒绝任何多余的点缀或装饰,除了一叠又一叠的书报杂志、一件又一件的衣服之外,几乎什麽也没有,要算跟休闲娱乐有关的东西,大概只剩唱片架上的收藏而已。
一讲到住处,程采显得很开心,她不断聊着自己住处的布置,还说虽然工作不顺心、对未来没方向,但起码还有个能让心灵安顿的地方,每天只要一回到家,在袅袅升起的檀香气味中,拉过坐垫来打坐片刻,所有凡尘叨扰总能一扫而过。
听到这里,骆子贞微微皱眉,如果程采在她现在的地方住得如此开心,那这下还怎麽说服她搬家?一边犹豫着要不要再换个角度来切入,找机会开口相询,长巷尾端忽然隐约听到喧嚣的警笛声,而那正是程采家的方向。
「怎麽搞的,该不会出了什麽意外吧?」程采有些纳闷,忍不住加快脚步,让骆子贞也急忙跟上,而就在这同时,背後由远而近地,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以及刺眼的车灯照耀,吓得她们赶紧让到一旁。
「该不会有人跳楼或自杀吧?」骆子贞诧异地说。
「住宅区嘛,人多就难免会有点小状况罗,不用担心。」虽然难掩神色的惴惴不安,程采还是做了个双掌合十的动作,说什麽心中有佛,那就百毒不侵,但一边念佛号的同时,却一边闻到手腕勾着的塑胶袋里,飘来烤鸡腿的香味。
「少扯淡了,快去看看怎麽回事吧。」可没这麽自欺欺人,骆子贞顾不得嘴里还叼着香汁四溢的卤味,扯着程采急忙往前跑,因为她已经望见远远处那边,几层楼高的地方似乎有点亮过了头。
这是一片紧密相连的住宅区,大部分都是超过三十年的旧公寓,错综复杂的各种线路横亘半空,一堆违规悬挂的招牌也到处都是,一旦发生火灾就很容易到处波及,再加上巷弄中恣意停放的机车,更造成消防队救灾的阻碍。
此时巷弄中已经停满好几辆消防车,正对着兀自窜出浓烟与火苗的老公寓不断洒水灌救,虽然已经没有刺耳的鸣笛声,但不断旋绕的红色警示灯依然让人怵目惊心。几个警察协助维持秩序,把所有围观群众都隔开,喧嚷声中,骆子贞跟程采被挤到角落。
「是我们隔壁那栋耶!」程采睁大了眼,但随即又满脸庆幸地说:「隔壁的三楼起火,但我住在这一边的四楼,跟我无关。」
「你确定?」骆子贞的脸色充满担忧。
「应该没事的,你知道的,老公寓嘛,大家都挤在一起,看起来好像很危险,但我们两栋之间还隔着一道墙呀,对不对?你看你看,我住的那一间,窗户有挂一块竹帘,那里距离火场还有点远,对吧?」虽然还勉强笑得出来,但程采已经两腿发抖。
「那万一墙塌了呢?」骆子贞完全不敢乐观以对,她眉头紧皱,抬头看着上方的状况,几道水柱根本压抑不住猛烈窜出的火舌,各种杂音当中,还夹杂着玻璃受热後的爆裂声。
「不会的,不会的,我房间有供奉佛祖,佛法无边、佛光普照,佛心来着,不会烧到我家的,你放心好了,我……」颤抖已经从双腿扩散,现在她连肩膀都晃了起来,连讲话也开始语无伦次,而就在那当下,本来只局限在隔壁三楼的火场范围忽然扩大,骆子贞只觉得脚下似乎有些震动感,同时更听到一声闷响,然後是更凶猛的火光闪燃,然後便听到消防车上的广播,要所有群众立刻退开,说是瓦斯管线可能受到波及,现场发生了小规模的爆炸。
那瞬间,骆子贞看得瞠目结舌,就在消防车的广播刚结束的刹那,不只原本的隔壁三楼而已,邻近的楼层也迅速遭殃。程采的房间到底有多麽幽雅祥和,骆子贞这一生再也无缘见到了,因为她们站在火灾现场的正下方,谁也挽救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火从这一栋蔓延到另一栋,程采挂在窗边的小竹帘已经着了火,然後一道水柱喷过去,不偏不倚,都朝着那窗口直冲了进去。
「我本来有个提议,一整晚都找不到机会跟你开口,但看来现在似乎是时候了。」骆子贞虽然还对眼前的景象惊诧不已,但叹了口长气後,还是张开嘴来说话了,她对目瞪口呆,已经失魂落魄,差点就要昏厥过去的程采说:「往坏处想,是你最美的人生都一把火烧光了;但往好处想,则是新的人生现在已经展开了。我刚搬家,是公寓大楼,有三个空房间,帮你们一人留了一间,要不要来一起住呢?」
「你是说……搬家?」程采颤抖着问。
「是呀,如果你还有东西没烧光,可以搬得出来的话。」又叹口气,骆子贞还往火场的方向看了一眼。
-待续-
所有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了的,我们没说好,却还要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