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记忆可以忘却,天份却无从改变。
韦染蘅不知道为什麽自己一见到礼教嬷嬷就双腿发软、汗毛直竖,费了好大的劲才压下撒腿就跑的冲动,但五天下来,她真的想死了。
礼教嬷嬷多是自宫里退出来养老的宫女,熟稔各种礼制,韦是问也不知使了什麽神通,竟能从剪烛县这穷乡僻壤寻来个隐退的女官,硬是比宫女嬷嬷们又严上了几分。
日上树稍,洒下一地细碎光影,落在韦染蘅薄绢榴花綉衫上,照不出艳色,反而有点晒萎的死气。
她挺直背脊款步而行,虽看来有几分僵硬,但勉强还能托出几分端庄风姿,只是眼见小亭就在眼前,她眼睛一亮,带点窃喜的看向身侧的老妇人。
「行莫回头!」不过是一个松懈,戒尺便毫不留情的敲下,「亭子都还没到呢,就如此浮躁。」
她被打得龇牙咧嘴,又挨了一记,「语不掀唇、笑不露齿,你这表情又成何体统。」
「是,魏姥姥。」她连忙告饶。
「是我…」她话未说完,在魏姥姥凶恶的眼神下改口,小脸满是谄媚笑容,「是染蘅不受教,姥姥辛苦了,不如您歇会吧,别气坏了身子。」
她阿谀的笑着,没注意到自己一口贝齿被阳光照得白亮,让魏姥姥一阵摇头,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姥姥别叹气,叹口气少十年寿,姥姥可是要长命百岁的人呢。」她虽礼仪学得不怎麽样,一张小嘴却是甜得很,亲昵挽起魏姥姥的手,将她带往亭中坐下,顺势拿走了戒尺。
这戒尺,晚上就将它丢入灶中当柴烧!
她打着这个小心眼,嘴里逗着魏老老开心,另一手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尺藏入衣袖。
魏姥姥哪里不知道她的花招,但见她巴眨着眼,温润的水眸像头无辜的小鹿,心都被瞅软了,什麽气都发作不了,「算了,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咱们慢慢来吧。」
韦染蘅见她消了气,连忙陪笑道:「可不是,染蘅肯定会加倍努力,铁杵也给它磨成绣花针!」
「想要磨成绣花针…那还不把戒尺拿来!」魏姥姥逮着了她的话梢,花白的眉挑了起来。
韦染蘅怎麽也想不到魏姥姥连这话也接的下去,头皮都麻了起来,心不甘情不愿的双手奉上戒尺,嘴里不住嘀咕,「好吧好吧,就继续吧…要配的上韦是问,我得更努力才行。」
只是这番耳语落入魏姥姥耳中,让她露出怪异神色,「韦少爷不是你堂兄吗?」
「是啊,可是咱俩是远~得不能再远的堂兄妹。」她连忙强调。
「再远也不成,炽炎律法明令同姓为婚者徒二年,同姓又同宗者更以奸罪论处,你和韦少爷怎麽也不许成亲的。」
「嗄?」韦染蘅傻了,可很快回过神来,不怎麽服气,「这律法也真奇怪,一样都是亲上加亲,为何表兄妹可以,堂兄妹就不行?」
「这…你这是强词夺理了!人所以有姓,乃崇恩爱、厚亲亲、远禽兽、别婚姻也。故礼别异类,使生相爱、死相哀,同姓不得相娶,皆为重人伦,耻与禽兽同!」魏姥姥脸色不豫,「你俩同姓同宗,若成了亲就是悖礼丧德、耻辱门风!你想让整个韦家都因为你抬不起头来吗?」
「可是…」韦染蘅仍不甘心,但在看见魏姥姥凝滞的神色後聪明的把话吞了回去,委屈的噘起了嘴。
「没有什麽可是,你年幼失怙,对一同长大的兄长自然是依赖的多,称不上什麽男女之情的,这些话只当你是童言无忌,以後别再说了。」魏姥姥见她失落的模样,强硬的态度也软了些,除训诫外又好言安慰她几句。
但这番劝慰的话再也没传进韦染蘅耳中,她早已石化,只听见自己芳心碎了一地的声音,怅然若失。
※※※
自从知道了残酷的真相,韦染蘅的雄心壮志全然消失殆尽,再也提不起劲,魏姥姥是被她这要死不活的模样气个半死,偏偏要责罚她时她总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往常甜腻谄媚的笑容全走了样,让她怎麽也狠不下心重罚。
韦染蘅自个儿也不好过,细嫩食指因习女红被戳得千疮百孔,余下的手指也让琴弦割得伤痕累累,最让她泄气的是韦是问竟出了一趟远门,宣称去了友人府中住了几日。
她哪里不知道韦是问就是嫌她琴声不堪入耳,否则以他那冷僻性子何来友人,纵使有,他也不是那种会亲热到府上叨扰数日之人,八成是找了个地方躲起来,图个耳根清静罢了。
想到自己已经近半个月未曾见过韦是问了,韦染蘅真觉得自己身心都要乾涸。
她半垂着眸,纤指漫游在琴弦上,面上笼着惨淡相思,光看那画面真有几分绵情托衷曲的味道。
只是那琴声是骗不了人的,根根细弦在她指下哀嚎,发出高亢而颤抖的乐音,没有行云流水的闲雅,反而造成一波波惊涛骇浪的劫难。
她没注意到四周仓皇奔逃的飞禽走兽,只是专心沉浸在自己的哀伤,想起自己当初求魏姥姥教她这首凤求凰时是何等兴奋,只想着有朝一日练成就能向韦是问倾诉情意。
不料如今她的情苗才萌芽,竟已教祖制扼杀…
她指下的曲益发不成调,又幽幽叹了口气,却听得耳熟人声响起。
「怪哉,这调如此熟悉,但我怎麽听不出是何曲?」
那声她在别苑中不曾听过,只是他醇厚如酒的嗓音出奇的耳熟,尤其是他漫不经心的慵懒咬字实在特别,叫人难忘。
偏偏她又想不起到底是在哪里和这人相识,不由的留了心,竖起了耳听了一阵,却未再听得有人回话,才当他是自言自语,那人又接了下文。
「嗳,韦兄弟,你好歹也应个声,不然人家还以为我脑子出了什麽问题,老和自己说话。」
她抓住他话中的重点,一下跳了起来,什麽都抛诸脑後,急急撩起裙摆朝声音传出之处奔去,果然就见韦是问和一名青袍男子并肩走着。
「韦是问!」她欣喜若狂,娇嫩嗓音如莺轻啼。
两人听见叫唤,双双停下了脚步,就见她鹅黄衣衫在风中轻舞,还真是只小黄莺蹦跳而来。
数日未见,她近乎贪婪的盯着他清俊的脸庞,眼底再也容不下其它。
韦是问的霜面没被她的热情融化,依旧是一贯的淡莫,只是微微朝她颔首,反而是那青袍男子看见她,唇角轻轻勾了起来,「这就是那染蘅丫头?看来恢复的极好。」
「你是谁?」见对方知道自己的名,她狐疑看向他,这才注意到那青袍男子有张魅世容貌,此时他嘴角含笑,天地间所有的光彩都没有他的笑容夺目,让艳阳都失了颜色。
见她不过漂了自己一眼,视线旋即眷恋的黏回韦是问身上,青袍男子失笑,拱手而答,「在下常离,之前曾为姑娘出诊过几次。」
他也不意外她明显的忽视,只是细细端详了一会,对她活蹦乱跳的模样很是满意,「看来药方真的有用,韦兄弟,我回去再翻翻祖上留下的药典,看能不能治治你的哑病。」
韦染蘅哪容得了别人批评韦是问,一下跳了起来,忿然不已,「呸呸呸!谁许你乱咒韦是问,你这人连首凤求凰都听不出来,才该先治治你的耳疾。」
「真有趣,很久没人敢这样指着我的鼻子开骂了。」常离浑然不惧,风流的丹凤眼弯了起来,绽出百花羞惭的绝胜,优雅的以扇格开她指尖方向,「上一个这麽做的人连掌带腕都喂了狗,你也不想和他一样改用左手拿箸吧。」
他戏谑的话语让韦染蘅愣了愣,也知道自己这举止失礼,呐呐的不知该不该道歉,韦是问已出声,「常兄,舍妹无礼了,我代她致歉。」
他深深朝常离一揖,换来常离轻佻淡笑,「没事,不过是个丫头无心之举。」
韦是问没有多逗留的意思,带着薄斥的冷眸扫过她讪然的小脸,举步又往前行,「那麽,请常兄随我来吧。」
「啧,我就说你这人无趣,我还没和这丫头叙旧呢。」常离懒懒打了个呵欠,仍是跟上,但走没几步又回头朝韦染蘅挤眉弄眼了一番,「染蘅丫头,我和韦兄弟有事要忙,晚些时候再和你玩。」
常离掀唇诡笑,远胜海棠的艳色让「有事要忙」四字听来很见不得光,她不禁瞪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噘起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