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鬼仙客栈
穿过了重重的黑暗,柳儿钻进了大柳的识海。
她飘来荡去,兜兜转转,触目所见只有阗暗的黑,所幸柳儿原本就是魂魄之体,久留人间成了鬼修也与大柳有着玄妙的因果关系,两人之间的联系很深,大柳的神识并不会主动攻击柳儿,反而对她有种奇妙的亲昵,像是对她完全开放一样,不管往哪走都没遇上阻拦。
柳儿虽然一时半刻什麽也看不见,却不恐惧也不怎麽着急,能够平安顺利的进入识海就表示还有机会挽救些什麽,再者她既然想不通自己为什麽会变成大柳的心魔,不如就趁这个机会好好看一看,若能解开心结那是最好的,若不能,至少也能摸索出个大概的方向。
柳儿翻了翻脑海中的资料,掐了个手诀,一束光从头顶照下,周遭的黑暗倏地褪去,只剩一片葱葱郁郁的绿,她看了看周遭环境,发现是柳村,正确来说是几百年前的周家村(後来柳树遍植小村庄才被称为柳村)。
她看见自己小小的墓塚,也看见僧人插柳的那一幕,像在看一部无声电影一样,柳儿看着柳树慢慢成林,看着根系围绕着墓塚,看着自己的屍骨与树根紧紧缠绕在一起,接着便是属於原身的前世种种,不过却不是柳儿接收到的那一版,而是大柳自己的版本。
在这个故事里,柳儿还是被打得魂飞魄散了,九离也死了,但大柳却没死,他的树根被那坏道士挖起,炼制成了法器,随着那道士辗转了许多地方,最後在道士斗法时被抛出来挡了一击,消散在天地间。
接着画面一转,又是重新开始,大柳原本想躲开与柳儿命运的交集,偏偏僧人意外看见柳儿的墓,这次更是直接把柳枝插在墓旁,这世大柳一开始就拼了命的修炼,化形之後不管怎麽恶言相向,柳儿都笑嘻嘻的看着他,後来九离来了,然後九离居然爱上柳儿,大柳不知为何非常痛苦,他下意识阻止两人离开柳村,却不得不压抑内心的痛苦祝福他们成为伴侣,毕竟他总亏欠是自己害得柳儿无法投胎重生。
还有一世是大柳一开始就把柳儿拐走,九离来时他已经把柳儿送去投胎,而他一直守在柳儿的墓旁寸步不离,也有一世是大柳抗拒被带离大智法华寺,但看不到柳儿也无法确定她是否已经去投胎却让大柳更加痛苦。
只可惜不管是这个梦或那个梦,所有的梦都终结在那两个孩子出现之後。
柳儿刚开始还饶富兴味的看着,但在大柳的识海中待得越久,再怎麽迟钝她也发现真相了,第一个就是大柳始终对於自己「害」柳儿不能投胎十分愧疚,但又割舍不下她,第二个就是──与其说大柳恨的是那两个孩子或道士,不如说他恨的是自己,而他为什麽恨自己呢?原因同第一个。
搞半天绕来绕去,大柳的心结之所以是柳儿就是因为他明明爱上柳儿却不自知,(要不然孙菱介入任务世界後,大柳也不会下意识挂着柳儿夫婿的名头)这一个又一个重复转世的梦不过是一种自我厘清,只是大柳一直被罪咎感折磨,却没有意识到那些情感并不仅只是看着一个自己养大的小女孩,也没意识到那些类似嫉妒与自我厌弃的心情全来自另一种感情。
柳儿是真没想到自己穿来之後把这两人带上修道之路之後,大柳不只是把她当成自己的责任,还歪成爱情路线了,不过反正是他几近走火入魔的梦,她来都来了,不如一次解决大柳的心结,看能不能把他带回正途。
柳儿福至心灵的掐了几个法诀,趁着一个梦境刚结束,大柳的潜意识又对她没有设防的时候,刻意让梦中的僧人说出了柳儿夭折故而大限未至无法投胎,又说柳儿天生与木有缘之类的话,接着变回十岁模样的自己,顺着命运的轨迹化形。
这一世柳儿一开始就表现出对大柳的亲昵,偶而还会说些自己从村里观察而来关於夫妻伴侣之间的互动相处方式,仗着自己十岁女娃儿的外表,成天拉着大柳办家家,後来果然顺理成章成了「夫妻」,相偕几百年後,修行一点都不认真的柳儿大限已至,带着微笑消散在大柳怀里。
察觉到大柳的心境似乎因为这个梦而稳定下来,柳儿顺势脱离了大柳的识海,先是让九离撤了结界,又悄悄传音告知大略的状况,大柳这才浑浑噩噩的自梦中醒来。
柳儿是在梦中的柳儿死去那刻脱离大柳识海的,所以她并不知道大柳在柳儿消失後,又执着找了她近千年,只可惜不管怎麽寻觅均是未果,最後他只能咀嚼两人之间的回忆,後来在一次雷雨中因为毫无求生意志,被雷劈死了,才从梦中醒来。
醒来看见柳儿关心的脸庞与九离淡漠飘渺却带有一丝关切的目光中,他怔愣了好久,才慢慢捡起自己现实中的记忆。
九离日後走的必定是仙道,柳儿因为修炼的关系,这世的寿元必定会比梦中两人结成伴侣那世走得更久,光怪陆离反覆循环的梦做多了,也许是因为两人在一起的感觉太好,大柳忽然发现自己不再在意那对兄妹了。
说到底因果都是循环的,也许前世他们本就不该主动涉入人世扰乱因果,今生他们早早离开柳村,那对兄妹是好是坏,柳村里的村民到最後是生或是死,都是因果循环的一部分,他紧抓着是自己害了全村人的想法不放这事,现在想来有点可笑。
这大概也是柳儿无论如何都要他们两妖来大智法华寺的原因吧?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梦中的甜美与幸福,现实中的相互扶持,不管这世会不会再成为夫妻,他都会护着柳儿的,千年也好,百年也罢,当下才是最重要的,他不该继续紧抓着过去不放,也不该忘记三人约好的修仙之路。
「放下了?」九离端详着大柳的脸,发觉他眉宇间的郁气散了,不由得勾起嘴角,露出了个笑容。一旁的柳儿看到大柳浑身闪过一道金光,竟是晋级了,不由得笑开了。
说到底孙菱自己并不是一个容易动情的人,她爱家人朋友永远胜过所谓的爱人,有过上一个任务的经验,扮演一个深爱对方的人对她来说并不难,更别说即便那只是发生在识海内极短的时光,却也是柳儿实际经历的几百年。
她旁观了大柳一世又一世,亲身参与了梦境与现实两世,如今解了大柳的心结,他又晋级了,原身残留的魂魄与她此刻既感动又满足的心情共鸣,孙菱这才发现,就如同大柳对柳儿有所亏欠一样,柳儿其实也有心结。
她其实从未怪过大柳,毕竟若不是大柳她也不会结交那麽多妖怪鬼魂朋友,如果不是大柳她根本就只能毫无神智的飘荡着,魂飞魄散前她感觉到大柳的痛与悔,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觉得自己亏欠了柳村和大柳、九离呢?
这个世界真正的任务是解开大柳的心结,自然也是解开柳儿自己的心结。
就在这一瞬间,孙菱从柳儿身上脱离出来了,大柳没看见,九离倒是有些诧异的瞥了孙菱的方向一眼,但因为什麽也没看到,又困惑的把视线移回大柳身上。
这时,柳儿身上也泛出淡淡的金光,光芒中,她的微笑圣洁又温暖。
「大柳,我从未怪过你,你给了我新生,让我不至於成为一个没有神智的孤魂野鬼,世间因果早定,无论是前世或是今生,你和九离都是我最重要的家人,没有你们就没有我,」柳儿顿了顿,她笑盈盈的给大柳跟九离各一个拥抱,然後才又慢条斯理的开口。「我的时限已经到了,得准备去投胎了,你们要好好的经营鬼仙客栈,日後若有缘分我们会再次相见的,哥哥们可别忘了柳儿。」
不一会儿,柳儿便在月光下消失了,她消失之後,那原本围绕在她身旁的金光化做两道钻进大柳跟九离体内,感觉到身体里丰盈的灵力,大柳与九离相视一眼,不约而同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感动。
「大柳,我想出去游历。」九离声音淡淡的,他并非对大柳或柳儿没有感情,只是因为亲近佛法的关系看开了,柳儿离开後,他觉得自己也该出去走走,他渡劫失败前的记忆早已恢复,迟迟没离开这里也是为了大柳和柳儿,如今柳儿投胎去了,大柳似乎也想开了,似乎也是他该踏出一步,好好去面对自己过去因果的时候了。
「好。」大柳轻叹了一口气,梦里千年,醒来後还能再见柳儿这一面他已经知足了,现在他的想法也是暂时离开客栈一阵子,也许四处走走看看吧!
最後,鬼仙客栈挂上暂时歇业的条子,九离先离开,而大柳安排好一切後,走了一趟柳村。
他在柳村停留了几年,给了几个刚成形的小树精功法,嘱咐他们莫入因果潜心修行,狼崽子九岁那年果然被带走,十三岁那年归来,因为没跟妖鬼接触过的关系,这一世的柳村并未被屠村,但却在妹妹跟着哥哥离开後,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让柳村一夕之间几乎死绝了,少数侥幸逃离的人则大多死在逃亡路中。
原来,就算没有他们,柳村的命运也早就定下来了。
最後那对兄妹的下场或未来大柳并不在意,想开了的他自此云游四海,不知所踪,而九离最後则是实现当年的承诺,长长久久的将鬼仙客栈经营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