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紫伶仃 — 猜疑篇 第二章 冰袋‧藥膏

吃过午饭,肥妈和同学刚步进校园,发现大门附近冷冷清清,缺少了平日午休时段的喧闹,若不是数名女生坐在斜坡的石椅上温习,她真以为自己过了午休时限回校。走过没有停泊车辆的停车场,就像走到了奥运比赛场馆里去。当然,她并没有真的到过奥运比赛场地,就连学校陆运会以外的比赛也没有观看过。但眼前学校篮球场被差不多全校学生包围着,连上层走廊外也站满了学生,还有三两位老师在当中。众人的目光全都放到球场上,突然的一起欢呼,又突然的一起叹气,然後再一起回复平静。肥妈想奥运比赛场馆也应该是这个模样。

「什麽大事吗?」咏仪看到这个场面也感到震撼。

肥妈回答不了,但球场就像磁铁一般,把她们吸引过去。快要走到场边,却被早已占有位置的学生挡住了视线,换上平日,她们早已转身离去,懒得理会这片男生作撕杀的场地。但今天,气氛出奇地热烈,又出奇的凝重,才会使大家驻足观看。

包括肥妈和她的同学。

肥妈知道场上必定有天的踪影,但又搞不清这异常的瞩目是什麽回事。眼前人头涌涌,个子不高的肥妈也不会相信,自己竟为了一睹球场上的发展而往人堆中钻。这种不顾面子的行为,她从来没有做过,但今天,竟做得这麽自然,又这麽出色,拜自己小个子之福,不消片刻,就已挤到人群的最前面。正要抬头之际,观众们不约而同的一声惊叹,继而是物件堕地的巨响。身旁两名学生後退一步的同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倒在自己身前。

「哥哥!」曼儿从人群中跑过来。

四周突然变得喧闹,肥妈还是听得出曼儿的呼唤声中充满着关怀和担忧。

肥妈不知自己错过了什麽,但她绝不会想知她错过了什麽。

曼儿把俯卧在眼前的天扶起来,他就用双手按在地上撑着身子。还可以自己爬起来,想伤势也不会太重。

天慢慢坐起背对着自己的身躯,肥妈松了一口气,但当曼儿看到他抬起头时的表情转变,肥妈又不禁担心起来。

曼儿原本略带安慰的表情,在谊兄抬起头时,就变得惊惶失措、忧心,继而带点怨愤。

天借曼儿之力,慢慢站了起来,放下了一直掩着左脸的手,四周又响起了一阵惊呼声。

肥妈只是看到他的背面,直至他把曼儿送出场边,才看到他左脸又肿了起来,而且比昨天还要严重,根本连左眼也差不多整个盖住了。若不是亲眼目睹,她也不知道原来脸可以肿涨至这个程度,把肿涨位置的内里掏空,放下乒乓球也绰绰有余。

场边观众都只露出相同的表情——惨不忍睹。

「还要继续吗?」被推到场外的曼儿回头问。

直至现在,曼儿的担忧表情没有一刻放松过,肥妈才终於明白,她很疼她的谊兄啊!

「我才要问你,为什麽跑进球场里呀!」

「你的眼,很可怕耶。」恒走过来说。

「我的眼?没什麽呀!」

颖轻轻碰了他的左颧:「不痛吗?」

恒看到颖触碰到那肿涨处,幻想着那痛楚,忍不住皱起眉头。但天竟轻描淡写的说:「没感觉啊!」

「你看得见吗?」颖问。

「当然。」

「试闭上你的右眼再看一看。」

天闭上右眼,就再没说一句话,缓缓举起左手抚着伤处。

「哈哈……软软涨涨的,很有趣!」天笑着说,「但一点感觉也没有。」

「一点也不有趣!」曼儿怒哮着,眼中的怨怼是恨哥哥不爱惜自己。

没见过她这般的激动,天重新考事情的严重性。

回避着谊妹的严厉目光,他看到她身後另一双充溢着担忧的眼神。

「不要再继续了。」

听到王彦的关心话,天是有点心动,但今次受了伤的狮子没有受到催眠,昂然回首步进球场,只对两名女子留下一句话:「比赛还没有完结呢!」

王彦的眉头比刚才皱得更深。曼儿就已回复一贯的傲气,在胸前交起双臂就吐出一句:「好胜!」

「你真的可以吗?」难得颖会关心别人。

「分数多少?七比五?」

「不,八比五了。」恒回答说,「志超把你碰跌同时,投进了那球。你的『献身』阻不了他。」

「是吗?」天点着头同时回想刚才的情境:志超摆脱了颖的防守,向着篮框冲去,想跳起对他作封阻,岂料他的手肘先行,不知有心或无意,就如坦克车般撞向自己的左颧位置。半空中平衡尽失,就倒在地上去。跟着就是曼儿一脸担忧的看着自己了。

想到妹妹对自己的关心,天回头向她微笑。只见她依然鼓满了腮儿看着自己,也看到她身旁那担心不已的风纪队长。这一刹那,身体里流着一股凉意,为什麽篮球比试要累得两名女孩如此忧伤?又回想起志超那一句「丢人现眼」,这一刻的愤怒,令天觉得球场再不是寻找乐趣之地,而是争回面子、夺回尊严的舞台。

四周的观众仍在为刚才一幕议论纷纷,而自己的左眼也必定是焦点所在。志超早已站在场中央准备发球,天拉走原本防守他的颖。

志超看到猎物带着伤献身过来,露出满足的笑容。

「眼还好吗?」

「托你的福,撞不中眼球。」

「我说过要你丢人现眼的。」

「但我还是站了起来。」

「只剩一边视力,你赢得了吗?」

志超说罢,就把球传了给右边的队友,正正是天的盲点,然後自己再走向天的左方,天转头用右眼追着他的身影,球就已回传到他手上,天还未及移动脚步,就让他轻松跑篮得分。

九比五!

志超拿着从篮网滚下来的球,摇着头走到场中央的发球位置去。

「真可怜!」志超低声说。

虽然明白志超这句话是自我吹捧的意气话,天还是有一秒的感到自己可怜。没有想过会让他如此轻易取得入球,是自己的左眼露出了一个大破绽。以为自己在球场上早已能克服所有困境,却因为自己的伤势令过去争来的成就失诸交臂。带伤上阵表现欠佳固然是为自己开脱的好理由,但自己就是接受不了:接受不了自己败於志超手上;接受不了自己败於少少伤患之上。

「九对五,还差一分。」志超高声报上分数,也是胜利宣言。

观众的热情和喧闹也散掉了﹐甚至有学生离开球场,彷佛比赛已落幕,以志超一方的胜利为终结。

志超看着眼前的独眼球员不发一言,一蹶不振的样子,想起个多星期前在球场被他击败的一幕,今天的大报复可谓空前成功。他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再过一会儿,他就会像斗败的雄鸡落寞的离开球场,然後学校内再也不会流传着那曾经的一个传奇,换之而来,是众望所归的自己击落传奇的经典一役。想像着女生们对自己的仰慕;想像着学弟们对天的失望;想像着慧对天的不屑一顾;想像着曼儿陪着天跌进万丈深渊的遭人唾弃……志超没想过自己的心肠可以如此恶毒,但这些想像想起来,却是这般的亢奋、这般的感觉良好。

站在发球线上的志超笑了起来。

眼前的防守球员,依旧没发一言,剩余的右眼盯着手上的球,却散发出一股不寻常的自信,令自己霎时心生凉意。天的个子不高大,但蹲下来防守时透出的压力,竟像笼罩着整个球场。

再看他左眼的肿涨,志超再一次满怀信心的将球传到右方去,正要跑到天的左方时,竟被他挡住了去路。

「天根本看不见,怎知他会攻那边?」场边的学弟向身边的荣问。

荣跟天一起打球也有数年,虽球技不佳,但对天还是有一定的了解:「『打球不一定要用眼的。』这是他经常说的话。看不见就不要用视觉好了。」

「嗯?不用视觉,难道用嗅觉?」一名学弟笑道。

志超欲左右移动摆脱天的防守,却惊觉他比之前追得更紧、更贴身。

「防守很严密啊!」学弟惊叹着。「难道嗅觉真的可以用来防守?」

荣一手敲在他头上,说:「不是嗅觉,是触觉呀!」

「触觉?」

「对,当对方走到右边时,天就可以目视他的位置而追着他;当对手不在视线范围,代表什麽?」

「对方不在右边……那即是在左边啦!」

「嗯!」荣点点头。「天不是因为看得见而守得紧,相反,是要守得紧才能『看』得见!」

「我明白了!就是用左边身体贴着志超,用触觉来弥补缺失了的视觉!」

「所以志超针对他左边的进攻策略已行不通了。」

的而且确,刚才满怀信心可一击得手的志超,在进攻被封阻後显得有点手足无措。持球的队友眼见未能传球予志超,右边是界外,前方是颖的防守,就只好往左边运球,却刚巧碰上急欲摆脱防守的志超脚上,球就滚了出界外。

场外就扬起一阵欢呼声。

志超怒瞪着失球的队友。

不要紧,己队还是节节领先。志超满怀信心。

颖拿着球站在发球线上,二话不说就把球传到左方的天手上,并没有因他的眼而抱有怀疑。

「独眼的你能如何?」

志超口里这麽说,身体却早已摆出防守姿势。吸收过上次的教训,知道自己不及他的敏捷,为免他运球加速突破,把防守距离增加了半步,好让自己有更多时间追赶他的移动方向。

天当然察觉这细微的改变,较远的防守距离的确能防止高速切入,却也同时暴露出更多的射球空间。志超没有忽略这一点,但相比起天的高速切入,投进三分球的危险性会较低,尤其是只剩一边视力的这一刻。

人类之所以有一对眼晴,是因为要把两个平面影像重叠才能产生距离感。只余一只右眼的视力,虽然看得到远处的篮框,但看起来感觉怪怪的,就是因为捉摸不到它的距离。

志超见天低着头,像是思考着如何突破自己的防守,正要把膝蹲得再低一点的瞬间,天轻轻向上跳起,球就在自己头上划了一个很高很高的弧线。视线随着球向後方一转,它就像被牵引似的穿过篮网,篮框也没有碰到。

四周立时响起了惊叹声,原本已离开的观众也回头一瞥,只是大家都觉得这是运气,掌声疏疏落落。

「九对六!」球又回到站在发球线的颖手上。

如出一辙,又是把球发给没有移动过的天。

「知道运气和实力的分别吗?」志超并没有为刚才的三分球所动,甚至有点不屑,「看不见就不要再碰运……」志超有的没的说着,没提防他又是轻轻的跳了一下。

没有追着球看,只见他自然的着地,上身依然保持着射球动作。隐约听到背後篮网被重物穿过「嗖」的一声,接着就是四周的欢呼声。

对!是欢呼声。跟刚才的惊叹声不同,缺少了惊讶和慨叹,却包含着赞赏和鼓舞的欢呼声,还有如雷般、久久不住的掌声。

荣和学弟们拍得最落力,甚至叫嚣起来:「酷!连续三分球耶!」

天隐约看到王彦在场边破涕为笑,随着大家一起在拍掌,但曼儿仍是鼓着腮儿交着双臂一脸怒意,似乎还未平息对自己不爱惜身体的怒气。将右眼的焦点再放回眼前还未回过神来的防守球员身上,露出一副瞧他不起的笑容,说:「要有运气,也得先有实力。」

志超心有不甘,摇着头说:「你根本看不到篮框。」换上平日,天只会默默打球,不会斗嘴。但这刻两人的敌意再也不是秘密,天誓言一挫他的锐气。

「知道我在这个球场打滚了多久?」天用脚尖指着地上的三分线。「射球用不着看到篮框的,知道吗?转——校——生——」

第一次受到他的挑衅,志超也无可奈何。四周的欢呼声还在回荡,他的确表现出色。形势一下子逆转,但依然是两分领前,犯不着自乱阵脚。深呼吸一下,再摆好防守姿势:「来不了第三球的。」

话虽如此说着,已不自觉将防守位置向他靠近了,却不忘随时转身追赶他的高速切入。他左脸的肿已完全盖住了左眼,要突破防守也只会向右方走。做着这样的评估,就把防守位置稍向他的右方移动。

球果然又是传到他手上,四周就立即静谧下来。所有观众,甚至球员也是想着「第三球」,志超也不例外。看见他又低头瞄一瞄三分线,手和球就随着向上升。被对方在自己不积极防守下连取三球,绝对面子尤关,志超心里一急,手就向前一伸。

争取到这半秒的重心失衡,天就运球向右方走去。

虽说被他的射球假动作骗过了,但向右切入也在志超的估计之内,还未收回伸出的手,转身就向天追去,全力的向着篮框追去:「这次你逃不掉。」

当志超还在庆幸对方走进陷阱之际,却发现他的切入速度并非如预期的高。後悔自己冲得太前,跑得太快,来不及稳住身子时,他就在罚球线上作了个急停跳射。

「九对八!」全场再次欢呼起来,比刚才的声音更壮大,因离开了的观众都已重返球场。

纳喊、欢呼、掌声交错起落。

曼儿也变得欢容起来。

「大逆转呢!」肥妈挤到她身旁说。

「我比较担心他的眼睛。」说着眉头又皱了起来。

当全校也在为天喝采,连向来不热衷运动的自己也不自觉地投入了比赛当中,曼儿却依然关心着谊兄的伤势,令肥妈感到内疚。学着天平日的动作,在曼儿的头上轻轻抚着:「你应了解你哥,篮球就是他的一切。」

「我还以为何灵慧才是他的一切啊!」

曼儿严肃认真的说这戏话,肥妈给逗笑了。

沐浴於掌声中,天重新走到三分线外:「你说得对,来不了第三球的。但球场不是只有三分线和切入跑篮啊!」

志超再说也是徒然,再多的话也改变不了连败三球的事实,只好从新摆回防守动作,准备迎来下一波进攻。

球再次传到天手上。

「这一次又会怎样?射,抑或跑?」说着同时,天交替着射球和运球的假动作,志超不否认是真的给混淆了,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

场外的观众也在猜度着,也更期待着,期待他再一次带来惊喜。

天冷笑了一下,像嘲笑志超猜不透,像嘲笑志超中了伏,眼中透出一丝杀机:「不知道……」

就在志超听到「吗」的同时,球不偏不倚的在自己左耳旁呼啸而过,正要意识去闪避时,球就已飞到篮框底下去。

在全部人留意着天的下一步时,恒突然向篮框跑去,防守者来不及反应,天就已把球用最直接的方法,交到他手上。恒在篮框底下,无人看管的,就完成了最简单的工作——把球放进篮框里。

电光火石的短短一秒,又再扳回一球,观众的欢呼也已经是入球後的良久。

「九平手。」颖说起来意气风发。

四周的掌声震得志超也泄了气。他的女拥趸们早已噤若寒蝉,有的更为他的失败落下泪来。

不,还未败!

「加时吗?」志超问。

「不,午休快完结了,一球决胜负吧!」

对队发球,一球决胜负当然不利,但看看腕表的时间,也是没法子了。

从劣势中争回胜算,颖心雄了,想到多取一球便可奚落志超,士气又如此高昂,传给天的球竟使尽全力。

来球势汹汹,就向着天的脸上飞,天护眼心切,就把球挡开了。

球弹飞到对方手上,在攻守没有转换的空间下,志超一队就在没有防守底下,赢了最後一球。

比赛就此草草收场,没有掌声,只有女拥趸们的叫嚣声,和满场的喝倒采声。

「又是颖成事不足!」

荣的批评,就成了比赛的总结。

同学们逐渐散去,志超一队的人走到女生当中接受祝贺。比赛是赢了,但志超没半点高兴,风头竟被落败的人抢去了。自己第一次明白到,胜利,原来是可以不光彩的。见天依然掩着左脸,想是颖的猛力一传弄痛了他。想着想着,竟开始有点内疚。

「很痛吗?」肥妈看到天没有掩着的右脸扭曲着。

「他可以自己走过,没事的。」

曼儿口里说着风凉话,但肥妈还是看得出她是担心不已。

天抬起半掩着的脸,忍着痛说:「赢不了啊!」

肥妈听罢一手敲到他的头上:「还在想比赛?」

天痛上加痛,却不忘环顾四周。

「不用看了,慧不在。」肥妈气冲冲的说。

「是吗?」

「王彦也不在。」

听到曼儿的话,天竟有意无意的回避妹子的眼神。

「早早已离开了。」

「没关系。」天接过妹子递过来的纸巾,竟有点儿期待有人递上冰袋。

「放学後把昨天的药膏拿来,我再帮你涂吧。」

是啊!怎麽我会想到冰袋,而不是药膏?

钟声响起来,他才记起今晚有个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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