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我们把詹姆士少爷和安小姐的孩子带回来了。」
此话一出,「夫人」和鬼鴞都转过头来,睁大眼看着雪莱,彷佛正在努力消化一块卡在喉头的饼乾。
一时间三人瞪着雪莱怀里的路,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
「伊莉莎白…」
夫人先回过神来,满腹思量的缓缓开口,一双深灰色的眼散发光芒,似乎终於开始有兴趣好好打量雪莱一番,审度着她的话是真是假。
「几个月前她还拍给我电报过,却从没提起过詹姆士有孩子啊。」
雪莱被那和伊莉莎白相似的可怕,较为温和却更为沉着洞悉的眼神看的头皮发麻,愣了一下,还来不及想出适当的反应,鬼鴞已经抢白。
「组长…伊莉莎白小姐本来是想等到时局比较安定时,再亲自把路带回来,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她怕您担心,也怕消息走露,也就没有通知您。」
「是吗?的确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孩子会做的事。看我,不小心就已经到了会被小孩嫌烦的年纪,连孙子都冒出来了呢。」
夫人微微挑眉,笑了出来,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
「真是谨慎哪,会挑时机,还会怕消息走露…我有荣幸知道我那亲爱的好女儿到底在伦敦进行什麽伟业吗?」
看来伊莉莎白那种讨人厌的嘲讽语气就是这样学来的。雪莱分心想着,一边和鬼鴞有些尴尬的快速交换眼神。
伟业?
要怎麽回答这复杂的问题可就是门高深的艺术了,毕竟他们俩,一个在她女儿的指使下专干些把风偷窃的下流活儿,一个还被她女儿五花大绑,拿枪对着头威胁过,要说明伊莉莎白在做什麽,还真难挤出个好听的词。
「呵,革命。」幸好夫人似乎也并不真的想听真实答案,只是轻笑一声,有些头痛般以手托额,语调也变得有些沉缓。
「我能抱抱…我的孙子吗?」
鬼鴞回过神来,代替行动不便的雪莱将路交到夫人的臂弯中。
或许只是旁观者的心理作用,也或许真的是血浓於水。
被交到陌生怀抱里的路好奇地睁大眼瞪着眼前的女人,也不哭闹,小小的掌抓住夫人修长但有些粗糙的手指,抽了几下鼻子,双眉舒展,笑了开来,略带灰色调的蓝眼盈满灿烂。
夫人低着头,眉间的皱褶被抚平,挺直的鼻梁下,坚毅的唇缓缓上翘,虽然长相有所差异,但此刻两人的表情看起来竟是如此无法抹灭的相似。
即使没有多余的言语,甚至连表情都是平淡的,但那画面真是和谐温馨的令人眼眶发酸。
感情是会传染的,真切而确实,不容玷污或抹灭。
此时满室安静,却有种令人泫然欲泣的,温暖而甜美的什麽慢慢晕开来。雪莱捏着拳头,努力歛去自己有些无法克制,激动的表情。
在这一刻,似乎所有怀疑都被化去,所有解释都变得无谓。
终於回家了。
「那麽,既然这样,我猜,安和詹姆士大概真的不会回来了,是吗?」
良久,夫人才抬起头来,缓缓开口,神色尽管平静,但眼底载满深沉的忧伤,起了波涛,苍白的双唇微微颤抖着,有些掩不住的激动,似乎一眼瞬间老了十岁。
只见鬼鴞慢慢的抬头对上那视线,迟疑了半晌才低声说。「我是去年冬天才跟着组…伊莉莎白小姐的,只知道她一直在打听他们的消息,但却一直都没有音讯…」
「不管怎样,谢谢你们把路带回来。」
夫人垂头看着怀里的路,过了几分钟才打破忧伤的静默。
「伊莉莎白从小就任性又狡猾,为了这孩子,给你们添了那麽大的麻烦,请容我代表小女向两位致歉,也请你们务必把这里当自己家,好好休息。」
雪莱庄重的点头。深深地看了被抱在别人怀中的路一眼,体贴的和鬼鴞先行离开,留下骤然失去亲人却又得到新的亲人的夫人,独自消化她的好消息与坏消息。
日子过得很安静。
路和夫人一直没有消息,只有尽责的女佣负责照料他们,还有那个不友善的老头会来帮雪莱的枪伤换药。
或许真有什麽神奇的配方,雪莱的伤好得很快。
只是,明明身体应该快要康复了,她却仍然感到自己疲倦而无力,每天待在房里休养,或是在庄园附近的林里晃荡,有时一整天都不说话,鬼鴞虽然常常以忧心的眼神看着她,却也没多说什麽。
夜里,雪莱和鬼鴞静静躺在床上,房间宽敞但很暖,一片温柔又安全的黑暗将他们包围,没有监听系统,没有任何潜在的危机,可以安心入梦。只是,明明都已经困了倦了,熄了灯的她们却似乎都感觉到一股异常的,流动的情绪,因而迟迟没有睡着。
「雪莱?」黑暗之中,鬼鴞转过身来盯着仰躺着的雪莱,突然开口。
「嗯?」
「我觉得,你好像变了好多?在那场枪战之後?」
「是吗?或许只是走了太久,累了。」她没有否认却也没有多解释些什麽,只是低低的轻笑。
是什麽改变呢?而改变又是什麽时候发生的呢?
雪莱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是在这过於安静的大宅中,日复一日缓步独行着,感觉那些曾经纷飞的思绪一点一点的沉淀下去,或是被抽离了。
「呃…嗯…」
鬼鴞期期艾艾的停顿了好几秒,似乎真有满腹的疑问,正在努力拣选着适当的意思,组织成恰当的语句,却又一时间被自己紊乱的思绪困住了。
雪莱几乎可以想像出她那双骨碌碌的大眼睛在黑暗之中转个不停,欲言又止的模样,忍不住露出微笑。
这几天下来,鬼鴞看见自己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难想见这小鬼一定有很多话想跟自己说,却又往往看看雪莱疲倦的神色,又看看那伤口,吞了口口水又作罢。
虽然平时愣头愣脑的,但鬼鴞的确是个该机灵的时候比谁都还要敏锐的孩子,也难怪年纪还轻就被伊莉莎白带在身边。
思及此,雪莱忍不住伸手揉乱她的头,开口时语调柔软。「我又不是你组长,没什麽好怕的,想说什麽就说啊,迟疑什麽?」
「喔…」鬼鴞讷讷的应了声,似乎没有料到雪莱会主动提起那个人。「你…你…你早就发现那天晚上…呃…我们在演戏?」
听那语气,雪莱不难猜出鬼鴞想问的是什麽。她沉默了半晌,轻笑出声。
「很多事情不就是,事後回头才会发现那层谎言像是一层纸一样那麽轻易的就能被捅破,而事实是清楚的那麽可笑吗?」
那个逃出伦敦的夜晚像是一场挥之不去的梦,不停在她脑中徘徊着,来来回回的搔动着她。
即使去敲门前,雪莱早就有所准备,平静的面对自己的命运,但关於路的那个谎言来的那麽突然而伤人,一时间被愤怒蒙蔽的她,才会没发现那一切的一切有多不对劲。
自己被绑的这麽不牢靠,而那女人竟然会在站哨时睡着,明明是左撇子,却不凑巧的把刀放在雪莱可以构到的右边,连最後那个打斗也贫弱的可笑…
她忍不住一遍又一遍的回想着,复习着自己以那把匕首,在那白皙无瑕的颈项上划下好深的一刀。
即使在那当下,她是那麽真实且强烈的憎恨着伊莉莎白,但事後回想起来,却不能克制的疼痛着,後悔与遗憾。
那个女人,连在自己怀里挣扎时都那麽卖力而逼真,演技的确高超。
为了达到目的甚至不惜让自己被挟持着,被刀刺伤…难道她就不怕,雪莱会一怒之下真的杀了她吗?
会吗?她会怕吗?
为了达到目的,连自己的命都可以拿来当作筹码,的确够心狠手辣。
也或许,她一开始就那样笃定软弱的雪莱会不忍下手,也不忍弃路於不顾?
事後想想,就算在那当下就发现事情的不对劲,恐怕也是一开始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到头来,自己毕竟就只能配合剧本,本色演出。
雪莱闭起眼睛,心底升起一股灼热,沉重又疼痛,任记忆的利刃又划下一刀,鲜血渗出伤口。
「你们不是真的把我想的那麽笨吧?是吗?」
鬼鴞似乎缩了一下,语调变得更加怯懦。
「其实,组长她…她并不像表面上的那麽狠毒…虽然我老是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麽,可是,组长对我很好,而且她…也很在意你,怕你又落入那个可恶的准将手里…否则不会那麽大费周章地把你逼走吧...」
「我也和你一样,老是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麽。」雪莱静静地说。
「或许她只是需要一个滥情又好利用的人帮她把孩子带回来罢了。关於这点,我一点都不怀疑她对我能力的倚重。」
不惜以自己当作幌子,陷入生命的危险之中,也要赌一把,让雪莱把路带走,这孩子对伊莉莎白的重要性不言自明。
她忍不住苦笑。
就算一开始会被她编造的那个,有关孤儿院的谎言所蒙骗,和路长久相处,这麽疼爱路的雪莱不可能不发现事情的不对劲。
路的确和伊莉莎白长的相似。而那头泛着红色光泽的头发,还有反射绿色斑点的眼睛...
就像是出现在故事里的那个女人一样。
如果只是冷冷地旁观,连自己都会忍不住嘲笑自己的滥情和天真。
这样永远学不会教训的滥情和天真,要拿来当作一枚棋子实在有风险,拿来当作保母却再好不过了。
她也的确不负所托的将路带出伦敦,保护了他的安全。
甚至是,即使几乎把自己的命赔上,她也坚持着要把路送回他该去的地方,虽然她也在同时之间明白那不过是替人作嫁。
而即使是这样的流离艰辛,作为不小心活下来却太过空荡疲倦的孤魂,她仍是那麽愚笨的爱着,恨着,愤怒着,伤心着以至於几乎失去心智与力气。
「雪莱…你不要这样想嘛…我…」鬼鴞有些慌张地说,却似乎一时挤不出什麽安慰的话来,又或者突然意识到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不恰当而猛然打住。
雪莱没有回应,任由意味深长的沉默继续蔓延。不愿面对这些不堪与伤痛,她只是静静躺着,困倦的闭上眼。
「伊莉莎白…」
然後,一片安静之中,鬼鴞的声音再度静静地响起,似乎正压抑着什麽而使本来就粗嘎的音调显得更沙哑低沉。
「她很爱你。」
是啊。我知道。
雪莱静静地在心底说,想起那个夏日,那双蓝眼睛,不禁微微冷笑。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她爱我。
只不过是我该死的那麽爱她,而她却更爱另一个女人,还有她该死的伟大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