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子仙迹霍地睁开眼睛,从床榻上坐起,冷汗涔涔。他做了个梦,梦见数名绝顶高手围攻他,就在他缓不出手之际,银光一闪,芳红洒天,花独照一身白衣染成红色,身子化成一股轻烟消散而去。
是梦,剑子仙迹喃喃,喘了口气。侧头一看,却见身旁无人,榻上犹有余温,心下大慌,迅速弹离床榻,大力掀开窗板往外望去。
外头微见曙光,朦胧中,只见一道雪白纤影手提木桶,舀水浇灌凉亭旁的月下独照,然後蹲下身就着花朵轻嗅。
剑子仙迹松了口气,理了理衣服,取过披风步出屋外,花独照见了,轻笑道:「你醒啦?」呼出阵阵白雾。
剑子仙迹将披风裹在她身上,柔声道:「天冷,怎不懂得御寒?」
花独照笑道:「我抵受得住。」说是如此,原白淡红的唇瓣却显得苍白。剑子仙迹执起她的手,但觉柔冷冰凉,於是缓输真气,一道热源自他手心流入她体内,顿觉浑身暖了起来,双颊也透出淡淡瑰红。
花独照甜甜一笑,道:「会武功的人真是方便。」
「我教你的练气方式每天练半个时辰,往後冬天便不会怕冷。」
花独照戏谑道:「是罗,你还指点我轻功,指点我几路银针扣射的手法,弟子受益良多,剑子师父请受弟子一拜。」说着双膝一曲,盈盈拜倒。
「你打什麽主意?」剑子仙迹伸手去扶,才碰到她衣衫,白影一闪,人却已来到身後,轻拍他後背。
「你瞧我轻功又进步了吧?」花独照双手负在身後,扬起脸得意道。
剑子仙迹嗯了一声,正经道:「明师出高徒啊。」
「欸,真不害臊!」花独照皱皱鼻子,扮了个鬼脸。
剑子仙迹一声轻笑,抚着她脸颊,替她顺了顺被风吹乱的头发,道:「进去吧,我帮你梳发。」
花独照拉拉他披散的白发,浅笑:「这是我要说的话呢。」
两人携手入屋,剑子仙迹让花独照在桌前坐下,解开她束发的蓝色丝带,以木梳轻柔梳理。柔细的发丝在他指间流泄,每梳一下,心里便波动一次。
花独照捧着黄铜小镜,手指一动,让镜面映出剑子仙迹的脸,静静注视。
剑子仙迹系上丝带,道:「好啦。」
「嗯,换我帮你梳髻子。」
剑子仙迹坐得挺直,双手搁在膝上,花独照捞起那一绺白发中格外醒目的灰色,心底一柔,凑嘴在发上轻轻吻了吻。
他的发髻可不简单,要编发挽发,还得上簪子发饰,花独照弄了半天,转到前头一看,觉得簪子歪了,扁了扁嘴,拆下重整。
剑子仙迹温言道:「慢慢来即可,我可以坐一辈子,你替我梳一辈子。」
花独照闻言心中凄恻,强笑道:「哎唷,坐一辈子,那可要饿死你啦!」
「道门辟谷之法,要饿死怕也不容易。」
花独照道:「饿不死坐的人,怕要饿死梳的人了。」
剑子仙迹哈哈一笑,花独照跟着笑了出来,双手仍忙着,不多时已将发髻梳得整齐完美。剑子仙迹感觉到她还在梳着他的发,也就坐着不动。
一阵清香扑鼻,花独照双手自身後环来,环住他肩膀,将脸埋在他肩上。剑子仙迹背後贴着她温软的身子,肩上却有些湿意,心中空荡荡的说不出是何滋味,大手轻轻覆住身前绞得发白的十指。
无语。
花独照直起身子,背过去揩了揩眼睛,床榻上一点青色引起她的注意。她拿了起来,却是一只青囊,颜色略褪,缝边松散,已脱了线头。那是许久之前,她缝给他通过豁然路障的香囊,只是早没了香气。
花独照动容道:「我都忘了我曾经缝过这东西啦,你……你还留着?」
剑子仙迹轻轻嗯一声。
花独照低声道:「都脱了线啦,我再缝一个给你吧。」
「新的不如旧的好。」
剑子仙迹眼里尽是化不开的深情,花独照抬头看着他,眼眶一红,道:「那麽我将它补牢一点。」
取出针线坐在剑子仙迹身边缝补,忽觉囊里竟似有物,伸指掏挖,却是在百嫣谷中疏楼龙宿闯进屋时,两人打结的头发。那黑白绞杂的发缠得死紧,当时拆解不开,花独照便拿小刀割下头发随手一放,想不到他竟收了起来。
花独照抹去落在颊上的泪,一针一线仔细缝着。剑子仙迹坐在她身边,静静地端视她的脸,她的手,两人什麽也不说。
「好啦!」花独照将青囊放在他手上。
剑子仙迹慎重地揣入怀中,花独照站起身吁了口长气,定定地看着他,道:「走吧!」
剑子仙迹顿了顿,真希望就这麽成为化石,一切便不再有变化,但他还是站了起来,上前握住花独照的手。
花独照微微一笑,两人走出木屋,来到围篱口,她回头凝望豁然之境,深深的、仔细地将一切刻在脑海,转身与剑子仙迹并肩下山。
天气阴凉,空中飘起薄雪。纵使两人衷心期盼此路无止无休,却终究还是会走到尽头。
念娇湖依旧淡雾深锁,清冷的空气令游人也少了,片片雪花落在湖上,融成念娇之泪。
花独照轻轻道:「送到这儿就好。」
剑子仙迹停下脚步,往湖畔一望,说道:「来。」拉着她往粹情花篱走去。
美丽的粹情花已有枯萎之色,剑子仙迹带着花独照穿梭蓝紫之间,寻到一株依旧盛艳的粹情花,拉着她的手合握住花茎,微微一笑,闭上眼睛。
花独照愣愣地看着他,哑声道:「剑子……」
剑子仙迹睁开眼嘘了一声,「许愿。」
花独照咬唇忍住鼻间冲起的酸意,跟着闭上双眼。再张开眼时看见的是剑子仙迹眼中熨得她满心暖烫的温柔,再也克制不住,扑入他怀中紧紧抱住他。
剑子仙迹心绪恍恍,蓦地里想起了许多事,却又像什麽也没有想起。
怀里传来一阵压抑的颤抖声音:「千年一瞬,於我如初。」
剑子仙迹喃喃接道:「对你,我亦如是。」
花独照深吸口气,轻柔却坚定地推开剑子仙迹的手,毅然转身,一步一步离开她的眷恋。
冷风吹过,吹起花独照的发,还有她发上的丝带;也吹起剑子仙迹那簪起的一束灰发,还有飘逸如仙的白衫。
他注视着逐渐远去的背影,心绪平静一如念娇湖面。曾经在他怀里绽放无比娇灿的独照花自此走出他的生命,却又根植於心。
突然,那背影回过身来,模楜的面容看不清是否有泪,但剑子仙迹清楚地见到那抹扬起的红唇,美丽的弧度。
他也笑了,由衷地笑了。
身旁无声来了一袭紫衫,疏楼龙宿看着远方雪白,以及追上雪白的湖绿,说道:「汝与吾,原本该是一辈子与情爱绝缘,但事情的发生总让人难以测度;人,依旧抗衡不了天意。」
剑子仙迹道:「世事如棋,乾坤莫测吗?」
「哈!正如佛剑所说,动情,方懂何为情。这一遭,就像是让吾等更加体悟人生的一场梦。」
剑子仙迹杳然说道:「我的梦醒了,你却还在梦中。你,本就比我有资格留住这场梦。」
疏楼龙宿道:「选择不同,结果自是不同。」
剑子仙迹哈哈一笑,转身大步离去。
此後千百年,剑子仙迹与花独照两人不曾再相见。待得重会之时,已是黄泉轮回,另一个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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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歌绝唱送走花独照,心中戚然,走回念娇湖畔见到疏楼龙宿,快步走到他身旁。
「怎麽了?」疏楼龙宿问。她的眼藏不住心思,喜则喜,苦则苦,完全没有掩饰。
南歌绝唱摇头,澄眸黯淡,道:「我只是替独照感到难过。」
疏楼龙宿看着湖畔成片的粹情花,默然不语。
「我将无为医谱送给她了。」
「哦?」
「我想,」南歌绝唱道:「送给她,会比我自己留着要有用处。」
疏楼龙宿点头道:「嗯,这样也好。」
南歌绝唱抬头望天,望着片片飘下的雪花,雪花落到地上、湖上,慢慢化成水。心有所感,说道:「人,就像雪一样吧?从天上落下来,落到地面化为水,就短暂地过了这一生;一样地来,一样地去,不同的只是落在何处,融於何处。」想起疏楼龙宿的身份,又道:「你不同,你是嗜血者。」
「嗜血者如何?」疏楼龙宿一顿,「汝介意?」
南歌绝唱摇头道:「我不介意啊,只是突然想到你是不死之身,就像一片永远不会融化的雪花,等到有一天雪尽了,只剩你一个飘零在空中,却不寂寞吗?」想着,心中难过起来。
疏楼龙宿一笑,道:「吾何惧之有,到时咬汝一口,让汝也成为嗜血者陪伴吾不就得了?」
南歌绝唱啊一声恍然大悟,嫣然一笑道:「是啊,这样你永远不会寂寞,我也不会寂寞。」
疏楼龙宿本只是说笑,不料她竟回答地这样认真乾脆,见她初露畅怀笑颜,心中一动,柔声道:「傻姑娘。」
两人并肩行去,忽闻前方传来阵阵铜锣乐声,热闹非凡,一列大红队伍徐徐而来,一个身着喜服的男人坐在马上,掩不住喜色,後头跟着一座花轿,却是成亲队伍。
两人让路一旁,南歌绝唱看着擦身而过的大红阵仗,说道:「最近喜事不少呢。」
疏楼龙宿薄唇扬起,悠然道:「是啊,果真不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