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不是找到了。他停在一株比人略高的年幼果树之前,拉下最低的枝条,拨开有些绒毛的叶片,将几颗鲜红欲滴的小小果实摘在手里。回望长野漫漫,朝阳从身後亮晃晃地打来,那人仍是未到。
再等一等,凭我对他所知,他一定正在往这边赶。过了这树,前方是一片高地草原,再过去便是云深雾重的山谷栈道。他刻意放慢脚步,慢悠悠踏在草地里。
边行边把果实抛进口里,酸甜适中,汁液润喉,世间任一个厨子精细量好了再下作料,也不能将酸甜二味调配得如此均匀。又想,那人舌头比自己灵,文采比自己多,吃到了不知要怎样赞许。
却不知见到他要说甚麽。
相交九年以来,从不曾在那人面前真正语塞,被那人说得不作声的时候当然有,却远远不是被辩倒,而是不答之答的胸有成竹,故意气那人的用意居多。眼下,却只能撒泼耍赖。
他不想在这等大事上和那人耍赖的,只是日前自己一番直言,挑破了对方向来崇信的假象,听得那人无尽失望愤慨,他看着那副整个世界都塌陷了似的茫然,心里有点酸。
若果他赶路再快一些,便可以摆脱那人,尽管旧伤在身,这於他仍毫不为难。轻功一道,如若连他都没把握,当今天下恐怕也没人能说办得到。就是说不出为甚麽要等待,明知会是尴尬艰难的僵局,明知自己一场心机不能手软白费,他就是想再跟那人多扯几句闲话,像以前一样。虽然根本料到,那人见了面定是单刀直入、摆明对峙,不会对他废话的。
总是这样,那人不知装甚麽老成,二人长得越大,那人便越不让自己有说废话的机会。好容易重获新生,那日抓住时机问了几句近况,心头却沉重,知道自己暗地筹画的事,都不知会怎样得罪那人。原怀着一丝希望,想说得动那人,却失败得彻彻底底。其後两下无语,再说下去只有动手。这收场自己一早料到。
要是回到跟那人只比斗厨艺的时光,该有多好。他现今在南方水乡发达了,定延请了不少好厨子,还下厨麽?穿着那身面料上好的白衣,宰起鸡鸭不知是甚麽滑稽样。
由这片草原往北数百里之外是甚麽绝密的所在,自己这趟东行打听得千真万确,也对六子说了。果然去世的师父只向他一人如实吐露的机密是真的,果然那儿有超乎世人想像的好处,能教他过去手下那批孤魂野鬼安身立命。只是这些好处,现今拿在了一个阴刻反覆、又有莫大靠山的老人手上,他可没把握能叫那个老人听话。
他只能让那个叱吒西南的武林大豪听话合作,有对方撑腰,便有望跟老人谈条款。因为对方是江湖人,江湖人便要拿自己绝技的声势去压,教对方服了,便愿意与你打交道,信与不信都是一个眼神的事。眼下,那阴刻老人不吃这套,老人背後是割地称王的庙堂人物,不看一勇之夫的武技,不问江湖血气道义,眼内只是利益。而那利益,自己一个沦落边荒的卒子可给不起。
这还不是最难,难的是说服似在等待又不敢见的那人,让那人别为了过去的上司而跟自己争,上司都不要他俩了。只是那人的硬颈他知之甚详,一张浓眉大眼敦厚书生相,看上去温温吞吞、甚麽都好说话,然而内心里拿定了的主意,就是拿刀子剜也挖不去。
他以为自己已算很倔,与那人熟识後,才知各有千秋。表面上那人任他拿主意,其实总是自己绕着那人转,伺机找个缝隙下说词,顺带陪笑。结果那人时不时还一脸委屈,好像还是迁就自己了。
这次,那人仍然不同意他的说法,却再不能和他取巧。这事很硬,没有转圜余地,可不是手中这几颗樱桃能不能跟肉同煮那样的争执。
甚麽都好让,眼前这事不能让。他忽然笑了起来,心知那人一定也是这样想。少年相处,他泼了我那麽多盆冷水,现下我还泼他一盆瀑布似的,将他一直遵从到二十四岁的一切尽都冲垮了,也算扯直。
自己真不知吃了那人泼来的多少冷水。初识之时酒後高歌,他歌声向来极尽纵肆悠扬,那人第一次听,闭上了眼彷佛如痴如醉。末了以为那人要怎麽大赞自己,谁知他睁开眼来,迟疑道:「……你刚刚的歌辞,读了两个别字。」
满心陶然霎时冷了下来,忍住了没翻白眼:「你就不能装作没听见?我字又识得没你多!」
那人性子沉和,不取笑也不反驳,只是也振振有辞:「别字就是别字,听见了就是听见了。」那份不以为然啊,好像自己要他装作听不见,是甚麽伤天害理的要求。
便想有片刻诗酒风流,假装自己是这辈子不会成为的那种人,你也要扫我的兴。只不过心底怎麽好像还是期待这等言语折磨?
真是犯贱。那时他这样想,便也欣然自处。
真正伤天害理的事还做得不够多麽。他杀那名修宫阙使手下大将的那次,人家的八十老父正在厅上。那人脸色不忍:「等老人家进了里屋再下手罢。这是老人家的独子,这样做太伤阴德。」
他嫌这是妇人之仁,太过婆妈。「早看见、晚看见屍首,不都是一样?你是不是忘记我干哪一行,跟我这等人说阴德,不是当面骂人麽!」昂然进厅,向老人家略一躬身,回手一镖便打进了那将领的太阳穴。老人家当场晕厥,他还帮忙掐了下人中,让老人家醒转,却不忘割下屍首上的双耳带回去覆命。这事之後三天,那人跟他说话都不拿正眼瞧他,好像瞧多一眼就弄污了眼睛。
你早知我们是这样的人,你都已泥足深陷,不乐意也得乐意,不想瞧我也得瞧!那几天里,他不知自己究竟是自卑或者骄傲,一股怨气憋在心头,常故意踅到那人面前,也很想这样刺他一句,却终究作罢。那人之所以成为自己的同僚,全是因为家世。一出世便流落南方,原本甚麽也不知道的,若非自己前去寻访揭发,将那人从成为天下名厨的美梦里扯出来,说不定後来还真的出师,无忧无虑地当厨子去了。
那人对他冷战之时,他俩的顶头上司跟着父王回驻雍川府的封地,自此这对父子权势熏天。彼时,那人十七,他十六。不久果如风声所传,他跃升头目。责任既大,那人和他便只说正经话,歌还听他唱,酒却少跟他喝了。
说到喝酒,他任务极赖目力准头,指腕运转不能有分毫颤抖偏差,因此出行前必定禁酒数日。那人却是天赋异禀,越喝脑子越灵。那人并不行刺,只管统筹信息,调度传信脉络。只要见那人皱着眉头揣一小埕酒躲进屋里喝,便知道他若非遇到难题,就是又在构思新的消息通传花样。自己很想去叩他的门,却清楚那人想难题时脾气会孤僻些,去了也是遭他撵出来。耐着性子等多几个时辰到午夜,往往便能见到那人神清气爽踱出屋子,显是难题已然解决,蹑手蹑脚潜进灶下煮点心吃。这时自己才能现身,与这个想当名厨却实缺历练之人斗几句口。
「人说西陲偏远之地生长一种樱桃,果皮上有些小凹孔,为中原之地所无,艳红多汁,酸甜并济,七八月直至秋日之前最是盛产,」自己这话,便是在那样的时刻所说,「有次咱们大哥赏了我两颗吃,我就想,要是入菜,调和肉腥味,不知有多爽口。」
那人生长溽热水乡,没见过这种樱桃,更对樱桃入菜之事半信半疑:樱桃和肉同煮?那能吃麽!
「我一定找给你看,做给你吃。」自己说。
「不到吃进口里,我也决不相信。」那人说。
「咱们大哥」便是他俩顶头上司。二人在其指示之下,统带死士,刺探密讯,狙杀要员,便朝中权相、监军宦官,也忌惮三分。这样的两个人,对一道想像中的菜肴认真成这样,竟谁也不觉得有甚麽奇怪。
去年自己从栈道西逃,也踏过这条路,十来个人的安危都交在他手上,对於被追杀的惧怕盖过了留意花树的闲情逸致,不记得见过甚麽樱桃。去年雪落得快,未到重阳,已落了初雪。途经此处,树梢都有浅浅白霜。回头望见堕在众人之後的她,那时她还不是自己的妻子,但早跟定了自己。
她抿着唇,弯着清瘦身子背着杂物箱笼,一头一脸的霜,直似个老太太。他突然感到这情景很逗:往後岁月无尽,自己与她的头发都将像这样一片霜白,现下可先看到了那是甚麽模样,看上去也不太坏麽,我还是要她呀。
原来少年老去,不过是弹指间事。这是那人说的,那人总有些早熟到无聊的感慨,又曾向自己抱怨道:都是你害的,这差事害我二十一岁就长出白发,要是作恶不死、活到三十,那样子能看麽!
自己当时答道:「白发总比秃顶好。你思虑过盛,便当真去干厨子伙夫,也要年少白头。怎能怪我!」
这次再走同一条道,才略见从容,惊喜看见了这株刚过一人高的小树。也或许,首度西行时,未碰上结实的时节,现今正当八月下旬,一树樱桃这才生得宝石般璀璨。
或许应该转回去摘它一箩筐,带回家烹调给她吃。她小时娇生惯养,不喜下厨,落脚如今这块家园以後,自己有时从厨房出来,看见她脸带愧疚地等着吃,不禁好笑:她倒成了夫郎,自己倒成贤德妻子了。又想,那人看到这情景,会说甚麽?
──我这小妹子是烫手山芋,亏得有你接管。想来是这麽一句话。
自己也问过那人,一起长大的同伴,有如此品貌,你难道没对她动过心?怎地给我捡这便宜?
那人一向严肃得略显呆板的面上,忽现害羞,半晌才道:「……现下说这些,也太晚了点。」此人说话向来迂回,言下之意,当是你便宜都捡去了,还卖甚麽乖?自己登时识相住口。
这二人是自己在世上无论如何也要维护的。在此之外,牵挂的朋友兄弟还有很多,但只有这二人,永远是这二人,是他如现下这般,长途只影、匆匆赶道,见了一树果实、一朵花,难得生出些自小便少有表露的儿女情态时,会想起来的人。
有时也会想起同僚中和自己别有旧缘的那个女孩儿,与她在那人身旁痴痴相望的模样。只是说到底,次数极少。
那人半夜里煮点心时,那个女孩儿会来献殷勤,显然也是早就候在一旁,要来给那人做宵夜。女孩与自己早有肌肤之亲,见到那人後却暗暗喜欢上了,他岂有不知,然而喜欢归喜欢,那是心头事,他要的是她身子,又不是心。那玲珑丰腴的身子叫他遐想难抑,她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性子却令他生不出半分柔情。他仍然找她幽会,并没甚麽顾忌。
不过,即便无情,私通也仍是重罪,况且自己後来又出任头领,於是二人之事遮掩得极是严密。他与那女孩时时在同僚兄弟面前相见,二人默契甚佳,从不现半分扭捏之色。只不知为何,但教那人同时在场,他总会有些不明缘故的腼腆。午夜灶间若是他俩都先到了,自己多半转身退开。
你爱煮便煮啊。他听着背後镬铲声响,在心里向那女孩撒白眼,那人手艺也还罢了,但品评食物无比刁钻,你做的点心,他能看得上眼麽?
那人行事含蓄,处处为人留退步,连品嚐饮食也不例外。女孩做的点心,那人总是微笑称好。然而那人嗜吃如命,是否由衷赞赏可骗不了他眼睛。自己的点心才能让那人习於微蹙的眉头舒展。那人心念时刻转动不停,平日总展现在眼神里,唯有将他料理的吃食咽下喉时,顷刻便杂念尽去,纯粹得有如孩童。
「服不服了?」自己常故意问。
「厨艺一道,哪说得上个服字。」那人兀自嘴硬,「你不过是管伙食管了多年,最多称得上厨匠。」那人没说出来的是:本人胸怀大志,厨师可比厨匠高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