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自从我到了这里之後,好像全世界的色彩都已经消失,黑白两色配上灰蒙的天彷佛才是最真实的样貌。天空没有下雨,太阳依旧高挂,只是心里的沉重让我有种即将溺毙的感觉。
从以前就不会去注意到的空中扬尘,不知为何,在我眼中清晰可见,犹如一开始提到已变调的世界停留在我的视线中久久挥之不去,它是色彩燃尽的灰烬,我知道的,那是某个东西曾经存在现实的证明。
一道道黑色身影不断从我两旁走过,那是即将离场远去的人们。
我对他们完全感到陌生,但那一张张挂着冰冷表情的脸让我退避三舍,刚来到此的恐惧似乎无法比拟这种在心中转为责备的氛围,而他们所责备的对象似乎全都冲着我来。
因为我知道,那场意外带走了他们的亲人,即使有些人没有流泪或神情哀伤,但我的确带走了他们生命中某位曾经存在、活生生的人物,某段少了它即使可以随时间冲淡记忆若无其事地走下去,却仍旧在脑海中出现某块空洞的曾经。
我慢慢退却,原本到此的目的好像已经忘却,但我明明只是个小学生,所有出於自我的目的,想要去实行根本没那麽困难,可是现在我却只有心情沉重,感受到这就是接近「死亡」的氛围。
其中一名身穿黑色衣饰的妇人,她急忙穿过人群走至我面前,在年纪尚小的我面前,她是一个全身漆黑的巨人,压迫感使我更加裹足不前,但似乎也无路可退,内心的自责是我无法动弹的主因。
这名妇人即使令我感到恐惧,但那两行眼泪与痛苦纠结的神情却让我瞬间清醒,发现她不过是名再普通不过的大人,而我却隐约知道她是……他的母亲。
「是你!是你害的!如果那天不是因为你,我儿子也不会遇上那场意外!」妇人不停抽泣,全身慢慢卷曲,整个人几乎要缩蹲在我面前。
她往我的方向伸出双手,那双藏在黑色衣袖里的苍白双手,但不知为何,我却看到那几乎灰白的底色,上头抹有令我感到陌生又害怕的色彩,一道又深又浓的鲜红。
那是血吗?
那是因为我而出现,从他身上飞溅而出的鲜血吗?
让他母亲绝望哭泣,使他从此沉睡的红色吗?
妇人不断朝我逼近,在半空中的双手宛如想抓住什麽,却又无力垂下。
她的动作很快,可是看在我眼中却像是慢动作,因为愧疚使我觉得时间缓慢且冗长,而我也知道她想抓的不是可以救赎自己的任何事物,是使她深入绝望的起始。
「为什麽?我已经交代过他不可以出门了……都是因为你!他是因为你才踏出家门的!如果不是你……为什麽不是你代替他受这种苦果?」
咆啸、哀号、怒斥不停往我身上猛力拍打,我无法後退,那是一道道黑色人影筑起的高墙,我不敢再前进,因为那是我无法面对的现实,无论是他的母亲还是那张在尽头微笑的黑白照片。
内心宛如掏空的我,终於明白自己在那一天黄昏,为何始终等待不到他前来找寻我的身影,而是他再也无法到来。
对,没错,是因为我!假如他没有再次与我相遇,我们就不会约在那座小坡道,玩起鬼抓人的游戏。
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因为被突然驶过的车辆终止自己的生命。
纵使我的知道,这一切并非是我的错,但却也难辞其咎,因为这一切的起始全都是因为我,对!假如没有我……假如不是渴望被拯救的自己与他相遇了,这所有的悲剧就不会发生。
过了那一天,我一样是被班上排挤的那位内向又清高与人群格格不入的老鼠屎。
而那之後,他依旧只是经过我身旁的窗户,仅仅知道我的存在的同校男同学。
假如这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交集,我们不会因为想要去深入了解对方内心。
渴望彼此拯救的心情,就不会因此而接近,後面的连锁就不会产生。
可能我们都因为生命里那些无法预测的种种而痛苦,但至少不会因此失去什麽,因为一开始我们就什麽都没有得到。
我哭了。
我知道母亲的怀抱最後保护我不受妇人的失控与搥打。
母亲不断的替我解释、替我辩解,但她是不是多少也察觉到,这所有一切的起因是因为自己女儿,才会引发这一连串的後果。
她肯定是知道的……她的双手正在颤抖,她取代了我承担黑色高墙的视线,而我却只能像寄居蟹一样缩回壳里,低头不停啜泣,彷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掏空,如同心脏快要从胸口跳出,期望自己赶快消失,在当下,我渴望自己不曾出现在这世界。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是我的错,假如我坚强点的话,假如什麽都没有,就什麽都不会失去,也不会连累其他人跟我受罪。
没错……
假如我是个,坚强的人。
可惜,我并不是,一切都只是……
「因为,你看起来好像很寂寞的样子,不对,真正的叶筑姗并不是大家眼前的样子。」
邱涟响露出浅浅一笑,在同样那天的下午第二节下课钟响,我终於因为那句不知是不是对方刻意的玩笑话,而在意不已转头渴求他的答案之後。
「因为……我也跟你一样。」全校最受欢迎的脸孔被支撑在手背上,那双认真又带着笑意的眼眸,彷佛深深望穿我的内心,然後念诵不着边际的梦幻诗句。
「寂寞是会互相产生共鸣的,叶筑姗同学,所以我想进一步了解你。」
只是涟响,不管是当时对我说这番话的你,还是现在在我身边若即若离的你,我都想跟跟你说,我也一样想去解开那一道道构筑在你内心周围的高墙,刺探你深处的寂寞,你知道吗?
你一定知道的,对吧?
高中最後一次的期中考结束了。
自从邱涟响对我说出那堆不经大脑,但又撞击我内心的鬼话後,因为紧接而来的随堂考与考前准备,又让我们回归一开始的平行线。
也就是即使我们有时会因为课业或借拿东西的互动有所交集外,又变回以前陌生人的关系。
有时候我也会认真去思考,究竟这位全校最受欢迎的男孩子,到底在我身上看到什麽吸引他的魅力,转而对我有兴趣呢?
不对,根据他的说法,好像从很久以前就对我感到好奇的样子,好吧!反正无论他是不是随口说说的,这些话确实使我动摇了,而且我也开始将过去那道熟悉的影子投射在他身上。
但那个噩梦却又使我感到恐惧,那道防线彷佛在不断提醒自己,对方只不过是一句无心的话,就把我这颗单纯又天真的少女心耍得心花怒放?
「少女心?」小实听完我说这句话後随即又复诵一次,然後直接抓的我的头往房间的桌上猛烈一撞,最後露出德古拉即将吸乾人类血液的冷笑。
啧,我当然知道这不外乎是内心恐惧让自己有所克制,但其中也包含我的理性让我悬崖勒马。
我可不是一天到晚都渴望恋爱的高中小女生,只要一些小小的心动就出现无数小天使跟你说:「这就是爱情。」
何况,眼前这名男孩可是全校的风云人物,他根本没有理由看上一个只是坐在他前方,做事少根筋,活泼开朗又可爱的……
「叶筑姗,你选择再被我K一次,还是写好你的数学题目?这个决定就在你的想法又逐渐偏向少女漫画女主角这当下的下一秒。」
「我……」然後下一秒我已经拿着卫生纸,不断擦拭随着眼泪流下的鼻血。
小实跟我说,根本没有必要去在意对方的一言一行,以前如此、现在也是如此,过去你们就没有任何交集,即使现在因为某个契机开始有了互动,但万万别以为这就是生命中的奇蹟。
「你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把这微小的机率当成奇蹟,最後承受巨大痛苦或是从此失去自我吗?面对无逻辑的事物,我们始终要保有最後的理性,被牵着鼻子走就完蛋了。」
小实在期中考最後一天最後一堂考试结束後走到我位置旁,将书包放在我的桌上,此时教室已空无一人,而我之所以还在这里,则是为了自己可能会因英文成为必须暑修的严重後果,整个人瘫软无力的趴在桌上,两眼无神看着蔚蓝天空。
春天的风真的很凉很舒服,操场上似乎还留有棒球校队的练习成员,此起彼落的叫喊有如伴我入眠的优柔曲调。
虽然对於邱涟响一举一动已经渐渐淡忘的我,有时仍会在独自一人时将那些对白拿出来分析沉思,但主要还是猜测对方深不见底的语意,以及自己究竟哪方面吸引他注意。
小实说的没错,我竟然已经完全将思考方向偏向粉红世界的逻辑了,这一点绝对会令我万劫不复。
但首先我已经先经历一个月的翻墙逃脱,只因为我撞出了邱大神的鲜红鼻血。
我突然想到,假如那天将小实把我压头撞桌的鼻血,用卫生纸擦下递给对方的话是不是就扯平了?这样对方会不会因我这无厘头的行为,从此失去兴趣?
随着时间流逝,然後就迎来现在这个时候。
「你这呆子,肯定又在想那件事。」
「知我者乃小实也,但也只是想想……」我举起手比了一个赞,然後又有气无力的开口:「放学後准备去哪庆祝我即将惨死的英文?」
过了良久,我发现没有人回应自己的问题,转头才发现小实不知道什麽时候不见了,但依稀可以听到有人在教室外交谈的声响,看来是走到外头讲电话了,啧,也好好把人家的话听完嘛!
接着我爬起身子深了个懒腰,无意间眼角余光瞄到身後桌上好像摆了某样褐色物品。
我发现那是一个棒球手套,而它就放在男神的位置上,但这却不是让我对此现象感兴趣的原因,而是我记得此男神好像对什麽运动、社团都没有兴趣,竟然会把这东西放在这里?
不知为何,我拿起那个棒球手套,可以看出已经很老旧了,上头的表皮跟织线脱落了些,而且在接近手套下方的位置,还有几道像是刻意划上的叉叉,我想应该是男孩小时候总喜欢做的意义不明的标记吧!
这时我发现天色渐渐呈现昏黄,不知不觉已经来到傍晚时分,果然心情随着思绪起伏就会感觉光阴似箭,也该是将这道窗户给关上,不让春风吹入、不让万花滋长,回归一开始的最初。
而我的手此时却因为窗外的景象停在半空中,内心的感觉有点熟悉,但却又有点陌生,多年前的恐惧与这时的心绪相似,只是我知道那是完全不同的感受,十分微妙的情感像电流窜过我的神经。
邱涟响,他就站在那里,距离窗外大概有十公尺,接近跑道的位置。
他的白色制服被夕阳的色彩染红,头发也因此变成深褐色,端庄又显得认真的脸庞,因微微低首的角度,突然显得格外迷人。
这样的他右手拿着白色小球静静站在那里,然後在下一秒他慢慢睁开双眼,宛如预知我会在这时候与他四目交接。
「叶筑姗,我的直球可是会让你措手不及的。」
一张白色纸条藏在手套内侧,直到这时我才发现用着廉价蓝笔写上的这段话。
看来,这次我真的无法逃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