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夕煙 — 彼岸‧海市蜃樓(二)

如果当初没有那场初见,她想她是没有勇气在黑暗中活下来的。

那年的雪出奇地大,整整下了一天一夜,她冒着风雪深入御龙峰,就是想一看传说中夜月花的风采。

她不过是道听途说那儿是夜月花生长的地方,没有实质根据,但或许因为夜月花是幸福的象徵,即使白雪纷飞,千辛万苦她也单纯的想去看看。

——没想到,会跟那个人相遇。

他彷佛是雪中的山鬼妖精,就这样出现在她面前,一身鲜艳的红衣,就像是雪地上悠然怒放的艳花,红得几乎滴出鲜血,及腰的长发似是随意地束起,仅用银色的素簪固定好。他看起来就是那些富家公子,但出奇地,他并不惹她讨厌。

「你也是来看夜月花的?」

他开口,声音平平稳稳的,很是悦耳,令她心头生出一阵暖意,她娇嗔道:「原来傻子不止我一人。」

他回头过来,脸色有着病态的苍白,黛眉恰似水墨画中轻轻的一笔,随意勾勒着自然的美态,眼珠异常的黝黑,宛如深不见底的渊潭,深邃难测,眼波晶莹如晨露,他朝她浅浅一笑,微薄的朱唇仿似乱世中的一抹霞彩,让她看得有点失神。

只听他道:「世人,总是喜欢将飘渺的东西视作幸福,无人不痴,无人不傻,你我也不例外,醉生梦死,最重要的是自己喜欢。」

她冲口说道:「美人儿哥哥,你看过幸福的样子吗?」

他听她这样称呼他,有些发愣,接着忍不住笑了出声,「没有,所以我才想在我双眼完全瞎掉前看看传说中的夜月花,你呢?」

这回轮到她怔住,若不是他提起,她也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睛失了焦点,目光虽是落在她身上,却没有正视她的脸。

「没有。」她上前,从怀中拿出火熠燃亮彼此的脸庞,「但美人儿哥哥,我觉得,幸福必然跟你一样美好。」

他定神凝视着她,看得她不好意思的低头来,耳根早已经红透,他突然一笑,说了声再见,竟就这麽转身离去。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错什麽惹他不快,忙道:「美人儿哥哥,你不去看夜月花吗?」

他的神情有点落寞,但笑意依然未减,「白雪茫茫,岂有月出之时?你道我们是不是傻子?」

她整个人呆住,心想他们真是傻得要死呢……若真要看夜月花,也该等雪霁的时候。

「但我想,人就是这样子,不管在何时,抑或是何地,只要有这麽一点希望,人们也总是想拥有幸福,不顾一切也要去追寻。」他像个兄长般摸着她的发,手心是没有温度的冰冷。

他看起来其实很年轻,年纪应该也不会超过三十岁,但不知为什麽,她总是觉得他有一种从心而来的憔悴,外表依旧的风华绝代,但内心千疮百孔,已然苍老。

看到他真的要离去,她急道:「美人儿哥哥,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我姓高,名字乃家父随意而起,并没有意思,不提也罢,丫头喜欢的,还是叫我『美人儿哥哥』吧。来年春天若是有缘,我们必然会相见。」

那一声「丫头」,实在教她听得面红耳赤,她只是默然看着他离开,连自己的名字也忘了告诉对方,他的身影渐行渐远,但他低声吟唱的诗词却是如此清晰。

「清风送别离人泪,花开花落,只记当时年少。」

不知在什麽时候,她手中的火熠已经掉在地上,火迅速融化清雪,转眼又被雪水所灭,她听着,牢牢将那句诗词记在心里。

来年春天她再来,风景依稀似去年,但人面桃花,她没有再看到她的美人儿哥哥,而她,也一直没有看过传说中的夜月花。

美人儿哥哥,彷佛只是去年冬季的一场海市蜃楼……

花开花落,只记当时年少——初遇後,便是两两相忘吧!

那时她还不过十五岁,正是荳蔻年华,刚学懂相思的滋味。

千古传诵的爱情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西楚霸王与虞姬,才子佳人,英雄美女,男的英俊威武,女的秀丽可人,总是爱得轰轰烈烈。

他或许是才子,但她必定不是他的佳人,她只是个女盗,清楚他只能属於她的回忆,待寂寞的时候细细品味。

每当捱不住黑夜的寂寞,她在月光下蓦然回首,那年雪中的初见近得就在她身後——

冰天雪地,红衣如花盛开於雪里,那麽一个浅浅的笑容就能融雪消冰。

身外的岁月如流水般匆匆逝去,任凭月移星转,花开花谢,只有那人,她的美人儿哥哥,永远在她心里停驻着,从始她在黑夜里再也不觉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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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依旧是活跃於黑暗的女盗,其实除了盗窃,她是再没有一技之能。

她一直都找不到在白日生存的意义,所以才被迫活在别人看不见的黑暗里,直到一次她失手被靖国「第一武将」赵御风所擒,她加入他的黄泉军,改名「彼岸」,成为黄泉六战将的一员,她的盗贼生涯也随之结束。

当时,御风的副将莫邪说过那麽的一句话:「我可以让你从黑暗中解开,只要你将你的命卖给我们,以十年为限。」本是桀骜不驯的她居然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後来她偷偷问火照加入的原因,那时火照告诉她,因为他想杀死过去的「自己」,还有莫邪说喜欢他的红发,所以他便死心塌地追随那位女将。

她听着,总是觉得有些心酸,为自己,也为火照。

她偶尔在想,莫邪或许是在是骗她的。

十年後,她可能还是活在黑暗中,甚至被他们灭口,但她还是甘心被骗,在某些抉择的时候,选择就是在於心结是否被人一语道破,而莫邪,就是一个看懂人心的厉害女子,温柔的话语,像剑一般插入每个人心底里最软弱的一部分。

她忽然想起美人儿哥哥,他说不管在何时,抑或是何地,只要有这麽一点希望,人们也总是想拥有幸福,不顾一切也要去追寻。

他是说得对的,因为绝望,也因为希望,所以她愿意去试。

加入六将後三天,另一位战将奈何入军,那是个小孩心智的男子,总是因为想起家人已在夜中哭泣,她独自坐在屋檐上,听着他哭得如此凄厉,总是会被他勾起童年的回忆。

她其实是有些羡慕他的,虽受心智所限,但却拥有着她没有的纯真,如果可以,她也想像他一样永远都长不大。

夜里她听着奈何的哭声,忽然觉得心里有些踏实,月光下忘川抱琴走出房间,似乎是被奈何吵得不能安睡,忘川抬眸轻瞥她一眼,没有与她谈话,坐下来便随意抚琴。

彼岸一听,本是躺卧的她立即坐起身来,只觉这曲的调子竟跟美人儿哥哥唱的那曲一样,她立即问道:「你弹的,是什麽曲子?」

忘川很意外她会主动谈话,因为他们身後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所以六将除了是痴儿的奈何外,其他人也一直对彼此很冷淡。

「这曲,就叫《离歌》,由懋朝晚盛时期的监察御使风离所作,从大内流传到民间,据说当时精通音律的三宫总管周朝歌为这曲谱过词,但现在只有首句留存下来。好像就是清风——」

彼岸接口:「清风送别离人泪,花开花落,只记当时年少。」她谂完,沈默了一会,然後无可奈何的叹息着:「离歌、离歌……原来一开口,便是别离呢。」

忘川彷佛想起了什麽,也是有感而发,「世情薄,人情恶,大家都是在黄泉路走过来的。」

彼岸没有再说话,合上眼,首次在月色中睡去。

今夕何夕,他的美人儿哥哥恐怕已经将她忘记的吧?她想他们是永远都不会再有相见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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