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我刚打球回来，你先坐一下，我换个衣服。」
江芊桦脱掉脚上的黑色短筒靴，对放下球袋的莫维微笑点头；趁他走进浴室换衣服时张望了一下室内，又脱下七分袖小外套，露出削肩雪白棉质上衣；她把包包放在房间里唯一的和式桌上，原本想拉那张电脑桌前的椅子来坐，但是理智告诉她最好别随便乱动室内的东西。
终於进来了。江芊桦刻意精心打扮自己，她知道与莫哥这次的单独会面很重要。因此她不希望带给他一丝一毫的坏印象；即便两个人从小到大时常见面，已经称得上熟悉，但她仍是觉得很紧张。
她终究还是决定要这麽做——亲自向莫哥告白，并且试探他对她真正的感觉。
她不相信江宇辰；打从一开始其实她就没指望他能替她带来机会，应该这麽说，故意在他面前释放这个讯息本就是为了试探他。她知道江宇辰的秘密——所有的秘密，也知道在莫哥面前，他始终「输」她一截；不管他在心中把莫哥放在什麽位置，只要「那个人」还在，他就势必被长辈所牵制。他无法随心所欲，但她可以；她想追求莫哥是她的自由，江宇辰无法阻挡她。
她望着那张双人床，深蓝色的被单与床罩看起来是那样舒服；莫哥这里想必已有许多女孩驻足过，他身边总不乏女性友人或是女伴，江芊桦很清楚。
但，这并不妨碍她执意追求莫哥的决心。
她想，比起曾经跟莫哥交往过的女孩们，她是更嫉妒江宇辰的；那些女孩顶多只能在莫哥身旁短暂停留，但只有江宇辰，只有他能一直待在莫哥身旁，分享生活上的点滴、快乐与愤怒，莫哥也把他当作「兄弟」看待，他们感情好得不得了。
这样的感情会不会哪天从「友情」突然转变成别的情感？别说不可能，江芊桦很清楚那是可能发生的事情；江宇辰有足够能力把莫哥占为己有。
江芊桦其实自己早就分不清楚，她对江宇辰的情感，究竟是偏向喜欢，还是嫉妒的成分多一些；她知道他很疼爱她，她是家里备受疼宠的小公主，即便他在爷爷眼前才是最受重视的「长孙」，但在爸妈眼中，或许给她的关注要比给他还来得多；可能是基於爷爷最疼爱江宇辰，所以造成爸妈的补偿心理吧？
他很照顾她这个妹妹，他是个好哥哥；照理说，从小到大只要遇到争执，每次总是退让的他，这次换她「让出」莫哥应该不为过吧？
但是江芊桦可不这麽想；就因为她隐约察觉了江宇辰的私心，反而更引起了她的好胜心，她喜欢莫哥是事实，所以，她要主动把莫哥从江宇辰身边抢过来！
好友跟女友之间，终究还是隔着一道鸿沟的吧？只要她能够跨过来的话……只要能够提早一步跨过来……
等到那个时候，不管江宇辰最後变成什麽样子，他就再也不会是她的对手了。
「喀嚓」一声，厕所的门打开，江芊桦抬起头来，满怀希望地望着莫维。
＊
莫维在厕所里花了一点时间冲洗身体，对於接下来即将面对芊芊所要发生的事情，他一点头绪都没有。
他搞不清楚为什麽芊芊会特别来找他说话，而且她显然精心打扮过；看样子阿辰那一句「你觉得芊芊怎麽样」不是乱问的，是她的意思。
该死，什麽叫做「怎麽样」，他的回答就是不怎麽样！他才不会去上一个被他当作亲妹妹照顾的人，而且也就如当晚他跟阿辰说的那些，要是她跟芊芊吵架该怎麽办？以芊芊在家里受宠的程度，搞不好江叔叔江阿姨会来找他算帐，就连爸妈都会插手干预这件恋情，阿辰夹在他跟妹妹之间也会很难做人，这种浑水他要是去淌，那他莫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白痴！
手机没带进来是个失策，莫维一边冲澡一边想；他很想找机会问问阿辰究竟是怎麽跟芊芊交代这件事的，要不然为什麽芊芊会突然杀到他门口来，美其名是找他说一些话，但实际目的他已经可以猜想得到。
清水冲洗着脸旁，而莫维以手摀着嘴哀了一声；阿辰这个时间才带小猪回家去见江爷爷，芊芊摆明是有备而来，他都已经把人请进屋子里了，再躲下去也不是办法；阿辰再怎麽快也要差不多晚餐时间才回得来，他不可能洗澡洗五个小时！
关掉水龙头，莫维决定不躲了，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就看看芊芊能对他说些什麽！
他擦乾身体，换上乾净的衣服，套上长裤，走出浴室时，芊芊正安静的坐在和室桌旁玩手机，她的外套放在身边的包包上，那白色削肩上衣展现出美丽柔和的肩线，当她抬起头对他微笑时，他突然有种既视感……之前不知道跟谁交往时，似乎也看过这等情景。
算了，是谁不重要！重点是眼前这个人是芊芊。
「原来莫哥还顺便洗了澡嘛。」她皱了皱鼻子，偏着头说话的语气很是可爱。
「嗯……嗯！」他胡乱擦乾头发，回头拿出吹风机随便吹了两下；吹风机的噪音在耳边呼呼作响，他听不见芊芊偶尔传出的几句嘀咕，不过应该是对着手机游戏所发出来的。
收起吹风机，莫维没来由地觉得有点口渴，「那个……芊芊，你想要喝点什麽吗？」
「莫哥这边有什麽可以喝？」她抬起头时露出很期待的表情，然後盯着他的小冰箱。
「气泡矿泉水，还有红茶；运动饮料……只有我刚刚买的那一小瓶。」他打开冰箱，「还有咖啡；你想喝哪一种？」
「我看看。」芊芊立刻爬了过来，冰箱就在他电脑附近，因此她从桌边爬过来并不远；莫维尽量不把视线放在她身上，但是她来到冰箱旁边时，莫维可以清楚的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她的脖颈间透着淡雅的香气，这味道他认得，是蜂蜜香水，哪一牌的他分辨不出来，不过之前某任女友曾经很喜欢这味道的香水，所以他闻了好一阵子——大概三个礼拜左右。「这气泡矿泉水跟哥喝的一样。」她一手搭在冰箱门上，提起那瓶矿泉水。
「确实是他放的。」
他一说，芊芊的笑容登时垮了下来，「既然这样，那我就喝这个吧，嘻嘻！把老哥的矿泉水给喝掉！」她转瞬又露出笑容，抓出那瓶还未开封的气泡矿泉水，又爬回和式桌旁；他知道如果这时回头去看，八成能看见芊芊蛋糕裙底下的风光，但他很聪明的没回头，而是等到她坐定，打开矿泉水喝了之後，才拎着红茶来到桌边。
「莫哥这个礼拜也没回家？」她喝了一口，矿泉水里的浓烈气泡让她咳了一声，「哇！好呛！咳……老哥怎麽这麽喜欢喝这东西？」
「阿辰不是说他经常胃酸过多，所以喝气泡水来中和胃酸？」他也因为这样而常跑厕所。莫维耸肩，搬出阿辰之所以喜欢喝气泡矿泉水的理由。「我这个礼拜特别跟爸妈说不回去，打算在这静一静。」
「那所以我突然过来算是打扰到莫哥喽？」她把铁盖锁上，微微把瓶子往旁边一推。
认真说来，是，可他不会愚蠢到把实际想法告诉她。「也不算打扰，我会留在学校这里休息就表示我今天整天都有空。」他喝了一口红茶，茶里面的甜味让他感到舒服、放松。
芊芊说了一句「那我就放心了」，然後双手拉直，轻轻伸了一个懒腰；莫维别开视线，还在想她究竟什麽时候才要说明来意，她很快又提了一个话题。「哥今天要带女朋友回家，莫哥知道吗？」
「知道，阿辰有跟我说过。」
「听说那个女生是莫哥介绍给他的？」
「对，是我……是我同学的妹妹。」莫维不确定阿辰是否跟芊芊交代过小猪与他曾是男女朋友的这层关系；印象中芊芊没看过他跟小猪在一起，所以他决定轻描淡写的交代过去。
「是哦？」芊芊睁大眼睛，「莫哥……你一定觉得很为难对吧？居然要替我哥介绍女友，而且还是同学的妹妹。」
「一点也不为难，小猪是个个性很好，很乖巧的女生，我觉得很适合阿辰。」莫维睐了她一眼，然後微笑道：「是说，芊芊找我该不会是想探听小猪的事情吧？担心阿辰对你隐瞒些什麽吗？」
芊芊露齿笑了，像是老早就在等着他问这句话；因为有种误触陷阱的感觉，所以即便她苹果般的脸颊露出小巧可爱的酒窝，莫维也不觉得她好看。「才不是咧！我对老哥的女友没兴趣啦。」
她夸张的「唉」了一声，「反正很快就会分手，我知道他们撑不久。」
莫维在心里打了一个大问号，他很想问「凭什麽这麽说」，不过理智制止了他；这是芊芊的圈套。「我倒觉得不一定，阿辰没交过女朋友，但我想他对女生应该很贴心；女生喜欢温柔的男生。」
「是嘛？莫哥对老哥很有信心，也好。」芊芊没露出失望的表情，倒是举起玻璃瓶，做出想与他碰瓶乾杯的动作。他拿着红茶与她手上的玻璃瓶轻碰，「其实我今天来是想看看莫哥怎麽样的，我听哥说你跟这个模特儿女友分手，心情好像有点低落。」
「我很担心莫哥哩。」她打开矿泉水又勉强喝了一口，莫维看在眼里，也跟着喝着红茶。
「我没事啦，又不是第一次分手……阿辰怎麽把我的事情讲出去了？」
「哥知道我关心你啊；就算他不讲我也会问。」芊芊轻轻趴在桌上，那头乌黑长发披在她的肩膀与颈间，形成一幅美丽的景象。「我还知道你醉倒在他房间里。」
她的语调很轻，莫维却隐隐从这句话中读出些许……酸味？
「那是我故意的。」他坦承，「毕竟阿辰也曾经睡在我这一个晚上，我只是睡回来而已，扯平了。」
芊芊的身子倏地一僵，但是很快又恢复原状，莫维不禁皱眉，而她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时已经换上一副认真的神情。
「莫哥最近还常出去玩，认识女生吗？」
「怎麽突然问这个？」他偏着头，把宝特瓶放下，「没有了啦，之前那样……是有点玩得太过头，说真的，在交往过这麽多女生之後，我也是觉得有点腻了；想稍微休息一下，认真想一想该怎麽样继续之後可能的恋情……我还会再交女朋友，只是大概没这麽快。」
「莫哥没认识到对的女生啦。」她嘟着嘴，双手滑了过来，轻轻搭上他的手背。莫维犹豫了一阵，终究还是立刻抽了回来。「莫哥……」她的表情有着错愕，但更多是失望；芊芊大概没想到他会表现得这麽明显。
他低头，「抱歉，芊芊。」
她的鼻头立刻红了，「你道歉是什麽意思？」
莫维斟酌着措辞，他抿了抿唇，「阿辰……在我跟我女朋友分手的那天晚上，有尝试着问过我对你的感觉。」
「你怎麽说？」
「芊芊，我没办法。」他正视着她的双眼，很坦然，也很伤人的告诉她心中想法。「我跟阿辰一样，都把你当妹妹看；坦白说，我没办法真的跟你做男女朋友。当初阿辰跟我提你的事情的时候，我还以为是阿辰在那边乱拉红线，现在看来，应该是你本来就有这个意思……」
「对不起，芊芊，我们不适合。」他仰着头，说出自己的判断时，对面的漂亮女孩也同时滴下眼泪。
「可是……我真的喜欢你很久了，莫哥……」她拿着面纸轻压眼角，「是我不够好吗？不要看我年纪小，在家里又一直给别人照顾，跟我在一点也不麻烦的……」
莫维笑了，「我当然不会是嫌你麻烦……只是，怎麽说……我对你就是没有那种恋爱的感觉；你很好，芊芊，只是我想我们不会适合的；我有遇过跟你差不多性格的女生，两个人光是沟通生活习惯就花掉大部分的时间；你能相信我们几乎是见面就在吵架吗？」
「我又不是那个人……」
「我知道，但你有你的个性；或许……你可以接受我在有了女朋友之後偶尔还在朋友家玩到晚上十二点，你也可以忍受我吃东西很挑剔，而且不喜欢收女朋友剩菜；但是可能没办法接受我会拉着女朋友一起到球场去，甚至还会希望她跟我一起绕网球场跑步，或是偶尔跟我一起去酒吧喝喝酒。
「我们谈论的事情很可能不会是女生喜欢的娱乐八卦或是鞋子包包，可能更多是怎麽打游戏，或是哪个地方晚上去很恐怖，可以偶尔探个险之类的话题；芊芊，我相信你很喜欢我，但我想你大概不能算是了解我吧？以我的经验，跟认识不深的女孩交往，通常都维持不超过一个月。
「而且，你是阿辰的妹妹。」他苦笑，拿起红茶又灌了一口。「阿辰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两家关系很好，我跟你闹不合，请问阿辰该怎麽办？两边的父母亲大概也会很头痛吧！所以，为了我们之间的关系着想，我们还是别在一起比较好。」他顿了顿，「比我好的男生也还有很多不是吗？」
芊芊低着头哽咽，她像是忍耐着不发出声音，这种好强的表现也看在他眼里，他摸摸她的头，又道歉一回，「让你抱持着这样的期待，我很抱歉，芊芊。」终於把该说的话说完，他如释重负。
她仍然沉默，莫维也不打算再多说，而是自顾自地整理自己的球袋，把球拍跟球归位，再将袋子挂在衣橱里。
当背带挂上衣架的那一瞬——「所以总归一句，是在意江宇辰的感受，所以莫哥不愿意跟我交往看看吗？」
芊芊说这句话时的鼻音很重，嗓音也有点哑，但每个字都异常清晰。他回头，她的眼睛就像被雨水洗过，很锐利很亮，也很咄咄逼人。
「不是，怎麽会是因为阿辰……」
「莫哥一定不知道我哥他心里在想些什麽对吧？」她摇晃的站了起来，几根头发黏在她的脸颊，她随手拨掉，眼神看上去显得激动而狂乱。
「他能想什麽……」
「他一定在你面前说了很多有关於我的坏话对不对！我早知道他本来就不打算帮我！」
「芊芊！你在说什麽啊，阿辰完全没说你坏话……」
「是吗！我可是很清楚他到底在想什麽，我完全知道他对你抱持着什麽样的想法，我完全知道！」她冲到他面前，原本他料想她会一脸愤怒，却意外发现竟是笑了！
莫维盯着她的笑容，与那笑容不相称的眼角泪光，一时之间竟无法预测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莫哥！我想问你，你跟『我哥』认识这麽久，在一起这麽久，你难道不觉得他怪怪的吗？」
「怪怪的？」
「对！他从来没对你坦白过，从来没对你透漏过他对你的想法；他不敢也不能这麽做！你们都觉得他是好人，他有不得不如此的压力，其实呢？他只是想藉此巴着你不放！」
莫维脑子一片紊乱，还来不及弄清芊芊的意思，只见她继续说：「呵！他为什麽不交女朋友，偏偏要等到你介绍了，长辈催他了他才勉强交一个。」接下来，芊芊说话的语气让他惊愕；那言语锐利如刀，能让听者心如刀割。「很简单啊！因为他不是个正常的『男人』！莫哥，你一定不知道对不对？哈哈！」
「阿辰他……」
「他是个大骗子！」眼泪自眼眶滴下，她没擦掉，笑容反而越发灿烂。「莫哥，他是个大骗子，他始终戴着一张面具跟你相处，一味当着一个好儿子、好孙子、好哥哥，还有你的好兄弟！」
莫维的脑子里浮现出阿辰一向斯文温和的面貌，以及他说话时低沉的嗓音；不……他突然不想知道芊芊所说这些话的意含，他不想知道！
「所以你知道为什麽我说他一定会很快就跟那个女生分手吧？他根本不可能跟女生在一起！」她尖叫，几乎能穿透他的耳膜，在八坪大的房间内制造一圈又一圈的回音。
「江宇辰是天底下最大的骗子！大骗子！」
回音消散，沉默降临，他们僵持了许久，最後，她遮着脸，胡乱抓起包包外套，头也不回地离开他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