绷紧头皮随齐烨霆走出病房,一路忧心他不知又想跟她谈些什麽?
两人来到长廊中段,在家属休息室外,设计成圆弧造型空间里,侧边以透明玻璃砌筑而成,一眼便可遍览下方百花盛开的花圃,即便冬日天冷无法外出,病患也能在此得到心情上的舒缓。
午後阳光斜洒在两人身上,夏妡滢不安绞着手指,垂眸盯着地面。
「为何不敢看我?」
冷凉的问语惊得她肩头瑟缩一下。
「把头抬起来。」
颤颤抬眸看他,乍见又是一愕,眼前的他……变得不一样了,头发留长了些,微微烫卷塑得不羁有型,俊雅脸庞似乎上了淡妆,在阳光映照下显得轮廓分明,这般似画五官过於美丽,简直……精致过头!
他俊颜微垂,凝住她的黑瞳映着玻璃流光冉冉闪动,夏妡滢只觉视线像被某种魔力吸住,完全移不开眼。
「半年不见,就把自己搞成这样,不简单呐……」薄唇一扬,他语带嘲讽,伸手轻拍了下她在阳光下闪着微光的头发,「连『自己』都当不好了,还想改变成怎样?」
他无礼的举动霎时激起她消沉已久的怒气,对周遭事物变化无动於衷的心,竟因此微微躁动起来。
「真令我失望,怎麽还是那麽幼稚不懂事?用心想想,阿姨真的不爱你吗?她伪装爱你有什麽好处?最後还不是换来一个叛逆的女儿。」齐烨霆双手环胸、背靠玻璃墙仰望半空,毫不在意笑道。
夏妡滢微微眯眸瞪他,内心怒火越烧越盛,无论外在如何变化,骨子里还是那个说话尖酸的齐烨霆。
「不管阿姨以前做了什麽,她留在家里的几年,全心全意陪你成长,你不是也享用过那份爱吗?」缓缓转头睨她,他的语气从轻柔突转成严峻:「只懂享受,不懂回馈,把别人给予的爱视为理所当然,说白点……你根本不懂爱人,只是个专门蹧蹋别人爱的无赖!」
「才不是!你凭什麽这样说我?你懂我这些日子的心情吗?」夏妡滢面容痛苦一拧。
「我是不懂!但你要多少人懂?全台湾?全世界?告诉你,没有人会懂!你就继续浑浑噩噩下去,一天天浪费自己人生吧!」
「为什麽……你总是这样?为什麽要说出那麽伤人的话?」夏妡滢忍泪跺脚,每次都是相同情况,他的话让她无从辩驳,不关心就算了,还不断苛责她。
「伤人吗?那就换个方式……」他眸光一凛,突然上前张手揽她入怀,双臂紧紧抱住,薄唇贴近她的耳畔柔声说道:「滢滢,你真可怜,看你这样,我好心疼……好难受……」
「齐烨霆!我不需要你可怜!」她奋力挣开他,使力在他小腿上一踹,愤怒说道:「你真的、真的很讨厌!你说的没错,有你的地方,我一点都快乐不起来,连这样看着你都很痛苦,非常痛苦……」
他面无表情默默听着。
「从现在起,我的妈妈我自己顾;我的人生是我的,不用你操心,更不需要你搬一堆道理教训我!」她紧握双拳,眸光炽然,不再像一滩死水般毫无任何生气。
「这样最好。」深吸口气,他侧身绕过她身旁朝病房走去,头也不回。
约莫隔了十分钟,夏妡滢才重回病房,房内独剩张玉甄坐着发愣,不见齐烨霆和沈芷绫身影。
「滢滢,你和烨霆在外面说了什麽?吵架了吗?」一见她进来,张玉甄面色有些古怪。
「没什麽。别提他了……妈,我要向你道歉。」夏妡滢摇首,在床沿坐下,被齐烨霆激起的愤怒还残留着,胸间有股什麽都不管的冲动。
「啊?」张玉甄不敢相信耳中所听。
「爸爸和弟弟不在这里,我没尽到照顾妈妈的责任,是我不对!」颤颤伸手,她主动握住母亲的手。
「滢滢……不是的!妈妈也要跟你说对不起……」张玉甄闻言霎时泪水直落,张臂激动拥住她。
久违的暖意透过母亲怀抱传来,夏妡滢僵硬的身躯逐渐放松,感觉两人间似乎有什麽东西被缓缓解开,胸口某个空洞被逐渐填补。
「滢滢……人生……不可能永远顺遂,逆风,才能高飞。」张玉甄温柔抚着她的发有感而发。
夏妡滢含泪点头,领悟笑道:「嗯!逆风,才能高飞。风势太强,就手牵手一起飞,紧紧的,永远、永远不要放开彼此的手。」
ღღღ
韶光荏苒……
晴朗的六月天,闹烘烘的草坪上,无数学士帽被抛向天际。
同学三两拥抱,相互祝福,衣影穿梭间,独独有个女孩仰头望向晴朗天空。
秀致丽颜漾着甜笑,淡雅双眸映着澄澈蓝天,有股微窒热风自天际拂来,扬起她黑亮如缎的长发,衣袖翻舞中,一如正欲展翅高飞的初生黑蝶。
大学毕业,人生等於跨进另一阶段,有种刹那长大的感觉,觉得自己不一样了,可以做很多事,自由自在的……夏妡滢伸出右手探向广阔天空,感觉似乎抓到了什麽。
咔嚓!
快门的声音响起,夏妡滢循声转头,看见张玉甄拿着相机站在旁边不远处。挥别五年前的苍老病态,她气色红润,长发整齐盘在脑後,一身剪裁得宜的套装,整个人像重生般焕然。
「妈,怎麽来了?今天不用开店吗?」脸上乍喜,快步走向母亲。
上了大学,夏妡滢夜间在母亲工作的超市当计时收银员,两人省吃俭用存了一小笔钱,便鼓励母亲重回卖衣的本行,张玉甄在旧街附近租了个小店面,卖的是童装和亲子装,一年多下来生意倒也不错。
「车开到半途,莫名其妙就转来了。」张玉甄促狭笑道,递上一大束向日葵,「祝我的宝贝女儿大业毕业。」
「谢谢妈!」伸手接过向日葵,夏妡滢感动一笑,张臂抱住母亲,「过几天我就去找工作。」
「不急,慢慢找,找到适合的再做,不行的话,妈妈的小店一定会收你。」张玉甄闻言眼眶微微红了,伸手拍拍她的肩,「晚上我们去吃大餐庆祝。」
和同学们话别後,夏妡滢坐上张玉甄新买的小车,一路看着窗外景致,只觉这麽特殊的一天,心里还有许多话想对某些人说。
爸爸,我毕业了,虽然你不在身边,但我和妈妈过得很好。
小轩,姊姊毕业了,等赚了钱,一定带妈妈过去看你……
想到这边,脑中无预警闯进另一道身影,胸口狠狠揪痛了下——
烨霆……哥哥!
「妈,还记得五年前住院的事吗?」夏妡滢想起一事,突然转头询问母亲。
「嗯?」张玉甄愣了下,点了点头。
「那时候……烨霆哥哥先回病房时,有没有说什麽?」
张玉甄眼神一阵游移,但随即以笑掩饰,「他说:阿姨,风筝要逆风乘着气流才能高飞,人生也是一样。」
「切!原来那句话是他讲的呀!这家伙老爱讲一堆人家听不懂的道理。」夏妡滢一脸嫌恶挥挥手。
「怎麽突然问起他?」
「没什麽,只是突然想到,问问罢了!」没事般耸耸肩。
「喔。」觑她一眼,她面色自若望着车窗外面,似乎真的只是无心问起。
五年了……
张玉甄深刻记得,齐烨霆回到病房时脸上的凄然脆弱,对她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後,眼睛一眨,泪水当场滚落……
她还来不及反应,沈芷绫突然一脸心疼抱住他,轻轻吻着他的脸庞,像姊姊又像情人般安慰着。
拭去泪水,他红着眼眶,淡淡说了声再见,便偕同沈芷绫离开病房,从此走出两人的人生,没有电话,没有书信,像在人群中消失似,只有每隔半年会遣花匠前来修剪齐家门前的朱槿花篱,间接告诉她们他过得很平安。
现在想来,当时的他……应该也是喜欢滢滢吧!而滢滢对他的感情曾经超出兄妹,只可惜现实造就了距离,那一年,大人各自忙着处理自己的烂帐,之後她身子不适,更没有多余心力去理会两个孩子的心事。
而滢滢则被离婚事件严重冲击到,沮丧好一阵子,加上齐烨霆一走,那份刚萌芽的情感也被淡化掉,事隔五年,再回头向她解释什麽,似乎也不具任何意义。
算了算,他今年也二十六岁了,凭他的条件,应该也有论及婚嫁的女友,说不定就是那位善解人意的女孩。
过去……还是让它过去吧!
ღღღ
数日後,门铃声响起——
大门一开,惊叫声响起,两个许久未见的女孩抱在一起又叫又跳。
进到屋内,宋岚语在沙发上坐下,夏妡滢从冰箱取出一壶冰镇过的水果茶出来招待,离上次见面已过半年,两人话匣子一开停也停不住,嘻嘻哈哈聊着半年来生活上点滴,一直到最近找工作之事。
「前天投了十多张履历表出去,还没回信呢!岚语呢?」
宋岚语垂眸凝着杯内悬浮的果粒,嗫嚅说道:「我……我要结婚了。」
「噗——」一口茶没气质的全喷出去。
宋岚语似乎早有经验,一手捂住杯口迅速避开,夏妡滢张口愣愣望着她傻笑,内心百般复杂,这消息实在太震撼了!
「就是我之前打工的咖啡店老板,二十八岁了,家里催婚催得紧,於是……」宋岚语满面羞红,接下来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
「你爱他吗?」她还傻着,缓缓消化好友的话。
「嗯!他也很疼我。」宋岚语肯定地点点头。
「真好呐……」看着好友闪着幸福光芒的脸,夏妡滢突然有点不舍,内心一阵伤感,「以前有个人曾经对我说:人海中,寻寻觅觅,只为找寻另一个契合的灵魂……一次又一次配对、磨合……有几人,能一次就找着懂得自己的另一半?岚语真的很幸运,一次就能遇到属於自己的真命天子。」
「妡滢呢?身边有这样的人吗?」宋岚语眼眶一红,她的声音带着无限伤感,气氛有些催泪。
「两个月前分了。」她脸一垮。
「嗄?看你不像失恋的模样。」宋岚语上下打量她,没见她哪里瘦了一寸。
「分了反而松了口气,我的爱情……似乎走到一个定点,就会莫名退却,心里不断质疑自己,这是真爱吗?能长久吗?我真的能给他幸福吗?」夏妡滢无奈一笑。
「对爱情缺乏安全感……」
「唉,我妈总认为我会失恋是受她离婚的影响。」
宋岚语理解地点头,回想起五年前她像行屍走肉的模样,说不受影响也不可能。
「岚语,很奇怪,最近……脑中突然蹦出某人身影,一个五年不见的人……」夏妡滢凝着远方某点回忆般说道:「在毕业典礼那天突然想起,之後甩也甩不掉,连作梦都会梦到过去的事……」
「五年?那人……该不会是齐学长吧!」宋岚语讶道。
夏妡滢微笑点点头。
「妡滢,我只是猜测而已,你会不会喜欢上学长了?以前就觉得你们的感情特别好。」
夏妡滢定定望着好友,思索片刻後抚着胸口失笑:「不!爱和不爱我还分得清楚,听见他的名字,头皮和心都凉去半截,一点都没有那种听见对方名字就会脸红心跳的悸动。」语毕,还摩挲双臂几下,似乎真的被齐烨霆的名字「冷」到。
「这样唷,那你想起学长时,是什麽感觉?」宋岚语不死心再问。
「那是一种很深的遗憾……现在的我,就和当年的他年纪相仿,以现在的心去检视五年前的自己,当时不懂的,现在都懂了……糟了!我好像开始原谅他。」夏妡滢低头轻笑起来,想起以前还在日记上写过不少骂他的话哩!
「遗憾呀……这种感觉真不好。」宋岚语抱臂点头。
「嗯,我觉得……人,不可能平白无故就想起某个人,这一定是个预兆,所以前几天花匠来修剪朱槿花篱时,我拷问了他,然後任性做了一件事,如果……如果上天希望我亲手去终结什麽,那麽一定会有回讯。」
不知为什麽,夏妡滢就是有这种笃定。
ღღღ
夜里回到房间,习惯先在书架上的存钱筒投下一元。
坐在书桌前,夏妡滢开启电脑打开Outlook,收件匣显示有一封新信,夏妡滢精神一振,轻移滑鼠点开那封信——
寄件者:昱威股份有限公司人事部
主旨:临时人员录取通知书
望着那封信怔愣许久,她起身从书架上抽出过去的旧日记本,随便翻开一页,斗大字句突然跃进眼底——
臭烨霆哥哥,你最好走路踩到狗屎、洗澡洗到一半停水、上完厕所没卫生纸、考试鸭蛋被教授当掉、坐在树下被鸟屎滴到……
夏妡滢掩面哀号了声——真幼稚!天啊!这真的是我吗?到底骂了他几年啊?耳朵不痒吗?
从字里行间出现他名字的最初,一页又一页,回忆似黄叶一片片飘过眼前;一字又一字,看着属於她和他的曾经,疯过、笑过、伤过,她时笑时蹙眉,像个疯子般又哭又笑。
以前不懂的,现在真的都懂了……如果他在医院中没用力将她骂醒,会有现在微笑面对未来的夏妡滢吗?
轻拭泪水,二十二岁的她终於领悟,原来——
她的存在对他来说,真的只是一场又一场的灾难!
她当成珍宝的回忆,在他心中却是无止尽的折磨。
如果上天希望我亲手去终结什麽,那麽一定会有回讯。
原来,那种很深的遗憾,是源於她欠他一句「感谢」和一句「对不起」。
谢谢你,烨霆哥哥;对不起,是我不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