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
○、楔子
朦胧中…………
唐嫚感觉手被紧握，包着她的手的五个指尖异常冰冷，越抓越紧，甚至微微颤抖。唐嫚睁开眼睛，静静看着沉睡中的夏晓格，倾听她的呼吸缓慢沉重，缓慢中似乎又带着急促。
她正在做梦吗？
一间样式极为特殊的房子，地板跟天花板颠倒过来，许多人裸身躺在天花板上，形成一个人池。倒着的门开了，走进来四五六个人，像蝙辐一般倒挂行走。他们一步一步走上阶梯，越走越接近天花板，最後一个个掉进人池里。人池里没有水，每个人赤裸的身体滑溜的像泥鳅般扭挤成一团滑进滑出。
夏晓格站在人池旁，睁大眼睛吃力地寻找石牧耘。她整整站了一天一夜後，寻觅未果，打算拖着早已僵直的疲惫身躯离去时，突然眼一尖，看见石牧耘。
「牧耘，等我！」夏晓格大叫，猛然一跳，跃进人池中。
夏晓格越沉越深，几乎沉到池底，池底有条小隧道，她看见石牧耘倏地溜进隧道，立即紧跟着滑进去。隧道越来越狭窄，只有一个人的肩膀宽，夏晓格进退两难，决定继续向前。
眼前出现一道曙光，但是她没看见石牧耘，眼看自己即将卡在隧道中动弹不得，她心里纳闷，牧耘是怎麽游出去的？
胸口被隧道紧紧包围，夏晓格无法呼吸，几乎窒息，然而心中坚强的意念支撑着她非找到石牧耘不可，她用力挣扎，突然隧道蹦裂、土石四散，化为乌有。夏晓格平稳地站在平台上，曙光白亮刺眼，她眯起双眼，隐约看到石牧耘站在不远处。
「牧耘！我在这里！」夏晓格奋力挥动双手，边跑边呼唤。
石牧耘祥和地看着夏晓格，展开双臂，准备拥抱夏晓格。夏晓格发足狂奔，只差一步，她就能安稳地蜷在石牧耘的臂弯中。
石牧耘带着微笑，等待夏晓格到来。然而他的身体竟硬的像大理石雕像，缓缓向後倒下。他的身後是无底深渊，夏晓格的心跳几乎停止，眼看石牧耘笔直地落入无底深渊。
夏晓格睁大眼睛，满脸恐慌，她担心石牧耘就这样从她眼前消失。
「晓格…。」唐嫚拍拍夏晓格的脸颊，看她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你做了恶梦，是不？」
夏晓格深吸了几口气，缓和情绪，努力厘清自己究竟在梦中还是己经醒来。慢慢地，她回忆起方才的梦境，逐渐了解此时身在何方。
她想的是石牧耘，手中紧握的却是唐嫚。
「你梦见什麽？」唐嫚好奇。
「很模糊，一堆不认识的人，发生恐怖车祸……。」夏晓格不想跟唐嫚提及石牧耘，随便找个故事搪塞。
清晨四点半，一个早不早晚不晚的时间，再半个钟头，恼人的鸟叫声就要充当闹钟了。
「你睡吧，我去喝杯水马上回来。」夏晓格拂开唐嫚额脸上的细发，亲亲她的脸颊。
夏晓格拿着水杯斜倚窗边，无意识地俯看夜色街景，偶尔零星几辆车子划破寂静。
方才的梦境一直在心里环绕，夏晓格努力回忆石牧耘在梦中的模样。
石牧耘，这个名字重重在她心中一次又一次地敲打，回音在心房里呈折射路线撞击，威力并没随着撞击次数减轻，相反地更加沈重。夏晓格被震的疼痛难耐，她深蹙双眉，紧揪胸口的衣服。
记忆回到大学时代。
大一到大三整整三年的时间，是夏晓格生命中的菁华。
如果她能长命百岁，她愿意用剩余的漫长岁月换取短短的三年时光。让她再度回到大学时代，只要重回这三年的光景，触摸原有的一景一物，夏晓格这一生已满足。
一、
星期五，就要放假前的一个下午。
唐嫚微蹙双眉，埋头专注安排老板下周的主要行程。
半年前，她转任老板的机要秘书，能坐在这个位置上得来不易。老板个性吹毛求疵，阴阳怪气的脾气令人捉摸不定，以至於他的历任秘书平均做不到一年即被撤换。唐嫚已经熬过半年，到目前为止，老板对她的能力表示肯定，并且逐渐获得重视，唐嫚慢慢走入公司的核心。到目前为止，她也满意自己的表现。
在老板眼下的唐嫚是一个识大体且举止合宜的人，她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态度严谨、恪守规范，处理事物颇有大将之风。
她的身材高挑均称，是标准的衣架子，她对自己的穿着十分用心讲究。她并不设限自己适合某种色系，就像一只美丽的变色蝶，从暖色系到冷色系各试各样的色彩搭配都不排斥。老板带着唐嫚出现在每一个场合，永远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有唐嫚在场更有加分的效果。唐嫚深知老板的用意，因此将她的配角特色发挥淋漓尽致。
电话响起，唐嫚看看来电显示，是曹志清打来的。她无由地发呆，约两秒钟才接起电话。
这两秒钟彷佛是唐嫚与曹志清交往八年後的缩影，两秒钟给唐嫚的感想也只有两个字：疲惫。
唐嫚和曹志清在大学时已是男女朋友，曹志清是别系的学长，大她两届，当时男才女貌，琴瑟和鸣，好到如胶似漆，羡煞所有同学。毕业之後，曹志清的求职路途走的并不顺遂，於是两个人之间开始有裂痕。
唐嫚拿起电话，不带任何感情。
「晚上我公司的聚餐，在老板山上的别墅。七点。我必须提早到，不能去载你。」曹志清说。
「不是跟你说过吗？我不想去。」
唐嫚禁不住生起气来，邀她去聚餐，还要她自己开车过去，这算哪门子的诚意？她宁可自由自在独自找家餐廰吃饭逛街，也比应付一堆陌生人好。
「去啦，这次聚餐老板希望主管要携伴参加。」
「一定有人没办法配合，到时不会只有你没带伴侣，放心。」唐嫚铁了心不去，不管曹志清再三游说。
「你知道谁也会去吗？」曹志清攻心计，改变策略。
「有话直说，我还有事情处理，快下班了。」唐嫚不耐烦地转动手中的笔。
「夏晓格，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八卦人物。」
唐嫚手中的笔按了暂停键，定住不动。「就是那个有男朋友又有女朋友的女人？」她记起曹志清的公司有个深具神秘色彩的八卦人物。
记得以前常跟曹志清参加他们的公司聚餐时，唐嫚总是叫曹志清让她看看哪位是夏晓格，一个能让男人动情又能让女人动心的人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但唐嫚始终没见过夏晓格的庐山真面目，因她从不参加公司聚餐。
「对啊，你不是想看看她吗？」
「为何她这次会出席？」
「她签了一个大CASE，老板特地为她举办餐会，并指定所有的主管都要携伴参加。她也不例外，老板故意要整她。你猜，她怎麽回应？
她说要要带所有历任的男女朋友来，只带一个不公平。」曹志清说。「她这人一向如此，不玩就不玩，要玩就玩大的。」
「哦？」唐嫚挑眉，有点动心。「好像有点看头。」
「来吧，这次聚餐不会无聊，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可能晚二十分钟到，帮我留个位子。」好奇心驱使唐嫚答应了。「不过，先说好，这次绝对不要再起口角了，我希望彼此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唐嫚回忆以前的聚餐就是他们俩吵架的日子，总是在公开的场合看对方不顺眼，一个微暗的眼神、一个小小的动作都能让他们争吵持续三天以上。
「放心，快点来吧。」
公事办完後，唐嫚扭开指甲油补一补脱落处。抹点发胶，拢拢波浪长发。化粧包迅速打开，粉饼、眉笔、眼影、唇膏按部就班被拿起，再一个个放回原位。看看粉色的上衣，浅茶色的裙子。她斜腮想想，男友的公司聚餐，她想要给对方的印象是贤淑端庄的感觉。於是脱掉粉色包鞋，从办公桌底下拎出一双黑色镶钻高跟鞋，看来冷艳高贵却又不失亲切大方之风。
下了计程车，映入眼帘的建筑，如同杂志上刊登的富商豪宅，前院有个不算小的游泳池。唐嫚瞪大眼睛，细吐一口长长的气，心想：曹志清的老板真不简单，政商关系好的人，难怪这麽有办法。
唐嫚一进门，吸引不少人的眼光，来招呼她的人是一个曾见过面的朋友。她看见曹志清了，他跟唐嫚挥挥手，继续跟同事聊天。
唐嫚不满意曹志清没来迎接她，但事先说好不发火的，她的脸上带着笑意安静地坐在曹志清身边。
豪华的自助餐料理，菜色十分讲究，生蚝、鹅肝酱，甚至鱼翅……，曹志清大快朵颐之余，滔滔不绝跟同事们聊难搞的客户经验。他并没主动向大家介绍唐嫚，因唐嫚已坐在他身边了，有谁会不知道这是他的女朋友？如果有人主动问起，曹志清才略微介绍。唐嫚觉的很没面子，但已经说好，今天不生气的。
「要不要见见你们老板？」
唐嫚苦闷了半个钟头，忍不住打断曹志清的谈话。她受够了曹志清说得一副浑然忘我的样子，如果再不出点声音，实在不知道自己来这里有何意义。
曹志清的老板王先生是个矮胖的中年人，唐嫚左看右看仍看不出来他是个能呼风唤雨的人。王先生聊到唐嫚公司的上市绩优股票，他虎视耽耽看着唐嫚，迫切期待她的口中探出公司的财务营运状况。
曹志清对他们的话题并不感兴趣，找个空档溜到自己的位置上。他虽然容易吃醋，但唐嫚聊天的对象是自己的老板，况且老板除了财力胜过他之外，其他条件乏善可陈，尚且可以放心。
唐嫚带着笑容跟王先生聊天，却怒视着曹志清，怨他为何途中落跑。曹志清看见唐嫚的怒火，他视若无睹。他太习惯唐嫚的生气了，她的生气的个性起初令他烦闷後来感到痛苦渐渐地直到麻痹，但他没法子叫她不生气，所以只好无关痛养地看着她周而复始地生气。
不知过了多久，唐嫚的身边多个男人，是公关部门的才子小高，小高一表人才，是公司的热门人物。这下子他的醋劲微微上昇，他盯着唐嫚，示意要她回到坐位来。唐嫚压抑心中的怒火，带着冷笑看着曹志清，她的脚底生根了，正和小高聊得兴致高昂。
唐嫚一副乐不思蜀的模样，直到她尽兴为止，春风得意地回到曹志清身边。
「我刚才叫你，你知不知道？」曹志清口气非常不好。
「知道啊。」唐嫚表情冷淡。
「你干嘛不赶快过来，跟小高能有那麽多事情说吗？」
「那麽我请问你，我跟你老板谈话时，你为什麽走了？我叫你过来，你过来了吗？」唐嫚的大眼睛越睁越圆。
「我没看见。」
「你又要耍赖？很好，反正我也习惯了。」唐嫚太了解曹志清，他最擅长的就是睁眼说瞎话。说好今天不吵架的，唐嫚跟自己赌气，一定要沉住气忍耐点，发誓绝对不能吵架。
「你不是要我看夏晓格吗？」唐嫚转个话题。
「是你想看的，又不是我硬要你看！」曹志清悻悻地说着。看来生气小高跟唐嫚的事尚未平息。
曹志清拉长脖子左右瞧盼，寻获未果，起身在屋子里绕一圈。过了许久，唐嫚耐住性子看见他慢条斯理走回来，手中拿着一盘水果。
「在外头游泳池旁边，五六个人在那边抽烟。夏晓格短发、染得跟外国人一样的金发，脸小小尖尖的，瘦瘦高高……，体型跟你差不多，黑白斜条纹的衬衫，黑长裤，很好认。」曹志清一口气说完，塞一片凤梨入口。
「你不跟我去？」唐嫚问。
「不需要跟她打招呼啦，你在旁边偷偷看一下就好，我跟她不熟，不同国的。」曹志清说完转过头立刻跟其他的同事搭上话题。
唐嫚环看屋子里每个人，心想搞广告创意的人的确有点怪。有人穿的像日本新宿街上的少女，有人身上挂满了叮叮当当的链条，有人穿唐装，中国复古式的奇装异服。但还是有中规中矩的打扮，她往右边看看曹志清这群人则显得正常一些，可能是因为他们属於业务部门，直接接触客户，所以脑子里没有太多荒诞不羁的点子的关系。
如果曹志清觉得夏晓格的style与他不同，唐嫚也不想勉强曹志清去打人际关系，趁这个机会自己到处走走，总比在曹志清身边当花瓶好多了。
唐嫚拿杯鸡尾酒，悠闲地走出门外，泳池里映出湛蓝灯光，伴着池畔旁的椰树，颇有置身南洋度假的感觉。三四个女人穿着比基尼坐在池边，展现姣好的身材。几个男人没穿泳衣，一身衬衫长裤，直接跳到池子里疯狂玩耍。泳池另一端的人群显得安静些，唐嫚仔细看了又看，那个瘦高、金发的女子应该就是夏晓格。
除了夏晓格之外，还有三男两女。唐嫚悄悄从他们旁边绕过，想不多看他们一眼也难。男的高大英俊，女的婀娜多姿。这些人似乎把全台北最流行的服饰全穿在身上了，有个男生理平头，在头上写了几个英文字。有个在手臂上挂了一堆金属环。有个女生在鼻翼上镶钻。另个穿着低腰迷你裙，露出小蛮腰。
唐嫚不禁咋舌，说不出贴切的感想，只觉得他们既好看又怪诞，有浓厚的超现实主义意味。把想表现的大胆狂妄展露无遗，不顾旁人是否接受，不管别人的审美标准。非常具有不妥协、独特卓越的自信色彩。
唐嫚终於看到夏晓格了，虽然不是近距离仔细端详，但也看得够清楚。或许因为染上金发的关系，让夏晓格的脸色更加苍白无血色，眼睛不大不小，似清秀又深邃。削瘦的脸颊，薄薄的嘴唇，上唇棱角分明，微向上厥。
夏晓格的穿着并不怪，但她那头金发也足以走在时代尖端了。她身上的条纹衬衫看起来高尚有质感，十足讲究品味，连带黑色长裤，黑色船型鞋。她的穿着已经帮她做好完整的自我介绍，不需多说一个字足以让人一目了然，她是个高傲有自信的都会雅痞。
从刚才到现在，没看见夏晓格说话。她的肢体动作不多，双手总是环绕在胸前。深吸口烟，再徐徐吐出。没看她笑，感觉冷冷的，淡淡的，轻飘飘的。这种若有似无的感觉，让唐嫚感觉夏晓格缥缈清高，彷佛走在云端，距离遥远，高不可攀，只供人远远欣赏。
最初的感觉，让唐嫚有了好感。渐渐地，唐嫚觉得夏晓格似乎过度孤傲，微厥的上唇表达轻蔑眼前所有事物。别人与她聊天，她的反应并不强烈，一两句话带过，没像其他人一样话匣子打开便关不住。她的下巴微微上扬，有藐视众人的意味。
唐嫚知道这些只是自己主观的想法，并不能代表夏晓格本人。但，不知怎的，为什麽她会特别为夏晓格做如此详细的分析？同性恋、双性恋的人多少耳闻或见过，不曾引起唐嫚如此大的兴趣。为什麽夏晓格能引起唐嫚如此大的兴趣。
或许，夏晓格有种特殊的美，唐嫚仔细回想夏晓格的模样。她不是众人眼中的经典美女，她看起来中性、有个性、特立独群、纤细削瘦，一种另类独特的风格，难怪吸引了一堆另类风格的男人女人。
唐嫚不是另类族群，也没有离经叛道的朋友，因她的体内没有反叛因子。不过，这是在大学尚未毕业之前的写照。毕业後，面对复杂的社会和难搞的男友家庭，她渐渐发现中庸的儒家之道越来越不能符合所需。想呐喊的力量在心中逐渐攀升扩大，她的心中早有一股能量，急於奔窜流出。
她想认识夏晓格，一种出自内心的渴望并夹杂挑战意味的冲动。
挑战谁？
挑战一个叫唐嫚的人，挑战夏晓格，挑战曹志清，挑战过去所受的闷气，挑战长辈，挑战社会压力，挑战传统，挑战自我包伏，挑战所有。
在唐嫚陷入沉思时，夏晓格弹弹手上的烟灰，走进屋内，其他人也将烟熄了，跟着夏晓格走。
他们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