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现在,曾沚萱】
Verna的第一次谘商相当顺利。一回到宿舍,Verna便兴奋地滔滔不绝,我也意外守门人竟然愿意在会谈时向谘商师提出她的想法。虽然她总是透过Verna之口述说,而不愿意亲自出来和谘商师面对面交谈,但考量到这只是第一次会谈,这样的举措已经是一个很大的突破。
看见Verna自在的样子,我的恐惧似乎只是多心而已。
「我觉得谘商师人真的很好,」Verna露出孩子气的笑容,「她不会逼着我说什麽。」
「所以今天你们都聊了什麽?」坐在床边的地板上,我搭住她的肩。
「聊我和守门人对谘商有什麽期待,也让谘商师稍微了解一下我们目前的生活状况,我们想读的科系呀,学校呀,人际圈呀那类的。」
听起来都是很浅的概况,我点了点头,忍不住玩笑地问了一句:「好失望,没有聊到我啊?」
Verna笑了出声,「当然有呀。」
「那都讲些什麽?」我一脸好奇。
Verna有些脸红,笑得腼腆,「聊到我们是在夜店认识,明明是在异性恋夜店,我却被你吸引,整个晚上都心不在焉地工作,目光一直往你那里飘。」
「真的啊?」我得意地拿下搭住肩膀的手,笑着张开双臂,「来,我抱。」
Verna挪动身子,整个人投进我的怀抱中。我心满意足地抱着她,低头还能闻见她的淡淡发香。
「其实守门人那时候很生气。」Verna苦笑着说。
我挑了挑眉,对於这点倒是不意外。当时她让Verna在身体里沉睡,走出来恐吓我和Verna分手的那副面孔,至今依旧清晰难忘。
在我印象中,她就像是一个对女儿过度保护的父亲或母亲,随时戒慎恐惧,深怕自己的女儿会被居心不良的家伙拐走并且伤害。
而我还在想,守门人究竟是怎麽看待Verna的呢?
「她怎麽说?」我问,推测那时Verna大概和她经历过不小的争执。
「她说我总是学不会教训,明明知道爱是会伤人的,却每次都又贸然进入一段关系。」苦笑着,Verna淡淡地解释,「我当然知道爱会受伤啊!可是她永远不会理解渴望爱的感觉是什麽。」
我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之後才说出我的想法:「也许她不是不知道,她只是想保护你而已。」
Verna撇过头看着我,脸上吃惊的表情一览无遗。我疑惑地皱起眉看她,但半晌後她却笑了出来。
「你们上次聊了什麽啊,你竟然这麽了解她的样子。」
我耸耸肩膀,露出没什麽大不了的表情,「你可以问她啊。」
Verna满脸无奈,「怎麽你们什麽都不肯说。」
我笑了笑,捏捏她的肩膀,「好啦,要洗澡了吗?」
Verna点头,轻轻站起身子,走到衣柜前拿出我们就寝时换穿的睡衣。一边整理时她一边开口,「下次我去谘商,你就可以不用请假,照常去上班了。你看,谘商其实没有我们想像中那麽可怕呀。」
我说了声好,盯着Verna眼中闪动的粼粼波光,久久无法移开目光。
一切都会好的,我轻声的对自己,同时也对Verna说。
※
和Verna一起在宿舍下厨吃午餐後,我骑车载她到学校旁的谘商中心,便赶着去上班。Verna的谘商时间只有一小时,而我今天却得值班四个小时,於是我们说好等她谘商一结束,就来我上班的书店探班顺便看书。
换上制服,我走到柜台拿出进货清单,开始清点今天进了哪些杂志和书籍。纸箱上的胶带贴得很牢,我反覆检查美工刀上的刀片,确定没有生锈才又再试着割开纸箱一次。但不知道为什麽,相较於那层厚厚的胶带,刀片反而显得薄弱,我一不小心施力过度,胶带虽然如我所愿割开了,刀片却在瞬间硬生生断裂,弹开後掉到了地板上。
我愣愣地看着地板上闪着光的刀片,甩甩头後又尽快捡起它将它丢弃。
也许是因为不放心Verna,上班的头一个小时我有些心不在焉。上书时好几次看错了索书号,多亏阿尿几次在旁边提醒,我才赶紧将书本回归原位。
「你是怎麽了?」阿尿皱着眉头抽起我放错的书本,领着我走到另一排书柜,「你平常不会犯这种错误啊。」
「没什麽,可能只是太累了。」我苦笑着回应。
阿尿的眼睛闪烁着质疑,「Verna还好吗?你後来带她去看医生了吗?」
我耸耸肩膀,「很好啊,她现在在谘商,进行得不错。」
阿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知道我不愿意透露得太多,也就只是拍拍我的肩膀,没有再过问下去。
一个钟头过去,知道Verna的谘商时间已经结束,估计正在赶来的路上,我工作起来显得得心应手许多。排好书,在柜台替客人结帐,包装好每一袋准备邮寄出去的书籍,我又多忙了半个多小时,玻璃窗外却迟迟不见Verna的身影。
我困惑地从制服口袋里掏出手机,从讯息纪录还可以看见我昨天传给她的地图,加上网路,应该不至於迷路才对吧?更何况我打工的书店就在学校附近而已。
於是我传了封讯息给她,想问她现在人在哪里。这个时间点,也许去买下午茶了也说不定?
然而又过了半小时,我才收到Verna回覆的讯息:
「对不起,我不太舒服,先回我们住的地方了。上班加油。」
不舒服?但我们出门的时候,她人不是还好好的,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吗?
我不解地看着手机萤幕,却同时告诉她要好好休息,我一下班就回去。
离下班时间只剩下半小时,从户外透进店里的光线逐渐黯淡。空气里充满潮湿的气味,我吸了吸鼻子,闻见雨的味道。
果不其然,几分钟後,雨开始猛烈地下了起来。透过玻璃,还能看见阴霾的天空闪过几道光,接着便是轰隆的雷声响起。
Verna一个人在宿舍还好吗?
下了班,来不及跟同事道别,我穿上雨衣便赶着滂沱大雨回到宿舍。打开一楼的大门,我直奔上楼,看见倾斜的雨丝从楼梯间敞开的窗户泼了进来,每一阶的阶梯看起来都湿淋淋的。
我不耐烦地顺手关上每个楼梯转角的窗户,才终於走上自己居住的楼层。
打开门,屋内一片昏暗,外头阴沉的色彩直接染进了室内,我不知所以然地脱掉脚上的鞋子,打开灯。
Verna在哪里?为什麽天气这麽差,她却没有开灯?是睡着了吗?
「Verna?」我喊着她的名字,在客厅放下背包,缓缓走进房间。打开房门,Verna却不在里头,只看见地板上散乱的白色和淡黄色的药锭,以及撕破了的药袋。
我咽了咽口水,不安的感觉犹如藤蔓,顿时缠绕全身。
「Verna!」我又朝着室内大喊,她的行李都还在房间,人应该不可能走远。
离开房间,我奔跑到厨房寻找她的身影,却看见流理台下方收着水果刀的橱柜敞开,刀却不在原处。
我背脊一凉,无法克制地感到恐惧。
Verna做了什麽?她在哪里?
拔腿狂奔到浴室,我打开浴室的门,看见Verna背对着我,坐在靠近莲蓬头的地板上,肩膀轻微地上下颤抖。我深呼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靠近她,这才听见她啜泣的声音。
「Verna?」我走近她,看见她身旁有个什麽东西闪着光,等我走到她面前,才看清楚那就是厨房柜子里收着的水果刀,而刀锋上面有着一层薄如丝绸的血迹。
我看得怵目惊心。
我蹲下身子,而她两眼空洞地望着前方,眼眶里的泪水却还不经意地窜出,呼吸不稳地颤抖着。低下头一看,她的左手腕和左边的大腿上都有着四、五道参差不齐的细长血痕,有深有浅,而且似乎都尚未凝血。
「Verna,站得起来吗?我带你去房间擦药。」我心急如焚地对上她的双眼,而她的目光逐渐转移到我身上,与我对望。
我从她复杂的眼神里读不出她的心绪,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蓝色的井,古老而忧伤。
「Verna。」我无力地喊着她的名字。
她摇摇头,眼见她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我接着问:「为什麽要这麽做?为什麽要割伤你自己?」
她沉默了半晌,两行清泪滑过双颊,「沚萱,我很痛苦,我不知道为什麽痛苦会这麽深。这是我唯一的办法了……不试着感觉到疼痛,我会痛苦到死掉……」
「今天谘商师说了什麽?守门人又说了什麽?」我试着厘清一切。
我真的很後悔自己为什麽没有陪她一同谘商?我责备自己太快就放心,我责备自己没有保护好她。
只能看见她伤害自己後的模样却无能为力,这样的自己,我无法不厌恶。
「谘商师问我们关於妈妈的记忆,」Verna噙着泪,「我想起妈妈被爸爸从房间拖出来的样子,然後,守门人让我看到妈妈是怎麽被爸爸打昏绑上车的,之後妈妈就被送进精神病院里;我还想起妈妈是怎麽跳楼的,她白白的手臂上都是鲜红色的血,像我的手臂这样,都是血,都是血──」
一面说着Verna一面抱住自己的头尖叫了起来,我紧紧将她拥进怀里,泪水不自觉浸湿了我的眼眶。
「Verna,Verna,没事了,没事了……」我嘴里重复低喃抚慰的句子,却不成章法,像她此刻破碎的心情和我紊乱的心绪一般,无从整理起。
「她是我的妈妈,对呀,她是我的妈妈,可是为什麽她就这样死了,为什麽没有人重视她的死活,为什麽没有人听到我说话,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
Verna陷入不断责问的回圈里,而我却束手无策,面对她的创伤,我竟然只能无语。
「我在这里。」沉默许久後,我鼓起勇气开口,「我在这里,而且会一直在这里听你说。」
Verna没有回答我。我等着她从崩溃的情绪中回到现实,等着她从童年的梦魇走回现在的时空,除此之外,我真的不知道我还能够做什麽。
Verna逐渐停止了哭泣,周遭安静得只剩下窗外的雨声。我松开怀抱,而她抬起她满是泪痕的脸庞,双眼直视着我。
可我仍然读不出她的心思。
「你还好吗?」我焦虑地问。
Verna看着我的视线并没有移开,却吐出了一句令我无法置信的话:
「沚萱,我们分手好吗?」